第三节
刘知几的无神论与进步的历史观
刘知几认为,在历史研究中,应反对以无根据的神奇传说和真实的史事相混淆。从这里他在理论上达到了无神论并表明了进步的历史观。他在史通卷五采撰篇,把史料选择的错误归纳为七类,其中有四类就是关于神奇传说的。第一,刘知几反对以神话、图谶和寓言入史,如“禹生启石,伊产空桑, 海客乘槎以登汉,嫦娥窃药以奔月”,都是不应该“污南董之片简、沾班华
(峤)之寸札”的,而“嵇康高士传好聚七国寓言,玄晏帝王纪多采六经图谶”都是错误的。第二,刘知几反对以方术家的奇事入史。他认为范晔后汉书以风俗通的“王乔凫履”、抱朴子的“左慈羊鸣”入史,是“朱紫不别, 秽莫大焉”。第三,刘知几反对以神怪故事入史,对唐修晋书采摭幽明录搜神记中神鬼怪物的记录,认为是干宝王隐等所不取的。第四,刘知几还反对对古史的不合情理的穿凿附会,如说“尧有八眉,夔唯一足,乌白马角救燕丹而免祸,犬吠鸡鸣逐刘安以高蹈”之类。
自董仲舒、刘向歆父子以阴阳五行解释历史,班固又撰五行志以总集各家之说,在历史著作中成为一种阶级偏见的转述的传统。唐高宗武后以鼓励奏献祥瑞为提高政治威望的工具,麟德、仪凤、永昌、天授等年号都是因祥瑞而改元的。武后更是夸大祥瑞作为以周代唐的手段。垂拱四年(公元六八八年),武承嗣使凿白石为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称获之于洛水。武后命其石曰“宝图”,诏:“当亲拜洛,受‘宝图’,有事南郊,告谢昊灭。”命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以拜洛前十日集神都。武后加尊号为圣母神皇,并“命‘宝图’为‘天授圣图’,洛水为永昌洛水,封其神为显圣侯,加特进;禁渔钓,祭祀比四渎。名图所出曰‘圣图泉’,泉侧置永昌县。又改嵩山为神岳,封其神为天中王,拜太师使持节神岳大都督,禁刍牧”
(通鉴卷二○四)。这就是武后夺取李唐政权的神学上的准备。此后,中宗称应天皇帝,韦后称顺天皇后,也无非假借天命以神化皇权。刘知几久在史馆,深知这一套神学把戏的实际内容,他反对以神奇传说和真实史事的混乱, 这不只是对天上的批判,更重要的是对地上的批判;不只是对神学的批判, 更重要的是通过文化批判而折射出对政治的批判。
刘知几在史通卷十九著汉书五行志错误和五行志杂驳两篇,用文献学的方法指出五行志对灾祥徵应的牵强附会,实际上就是对五行学说代表作的集中的批判。五行志错误篇运用逻辑的矛盾律批判道:
“其释‘厥咎舒,厥罚恒燠’,以为‘其政弛慢,失在舒缓,故罚之以燠,冬而亡冰’。寻其解春秋之无冰也,皆主内失黎庶,外失诸侯, 不事诛赏,不明善恶,蛮夷猾夏,天子不能讨,大夫擅权,邦君不能制, 若斯而已矣。次至‘武帝元狩六年冬,亡冰’,而云:‘先是遣卫霍二将军穷追单于,斩首十馀万级,归而大行庆赏。上又闵悔勤劳,遣使巡行天下,存赐鳏寡,假与乏困,举遗逸独行君子,诣行在所。郡国有以为便宜者,上丞相御史以闻。于是天下咸喜。’按:汉帝,其武功文德也如彼,其先猛后宽也如此,岂是有懦弱凌迟之失而无刑罚戡定之功哉?何得苟以无冰示灾,便谓与昔人同罪?矛盾自己,始末相违,岂其甚耶?”
五行志杂驳篇对于董仲舒的判断失理指责说:
“春秋:‘昭公九年,陈火。’董仲舒以为:‘陈夏徵舒弑君,楚严(庄)王托欲为陈讨贼。陈国辟门而待之,因灭陈。陈之臣子毒恨尤甚,极阴生阳,故致火灾。’案:楚严王之入陈,乃宣十一年事也,始有蹊田之谤,取愧叔时;终有封国之恩,见贤尼父。‘毒恨尤甚’,其理未闻。又案:陈前后为楚所灭者三。始,宣十一年,为楚严王所灭。次,昭八年,为楚灵王所灭。后,哀十七年,为楚惠王所灭。今董生误以陈次亡之役是楚始灭之时,遂妄有占候,虚辨物色。寻昭之上去于宣, 鲁易四公;严之下至于灵,楚经五代。虽悬隔顿别,而混杂无分。嗟乎! 下帷三年,诚则勤矣;差之千里,何其阔哉?”
这两条都指出五行志的论点和所用以说明的史事是互相矛盾的,这就揭露了有神论对于灾祥的附会是没有道理的胡说。刘知几认为五行志“其失既众, 不可殚论”,以五行去解释历史是缺乏可靠的根据的(本书第二卷页一九七、八引错误和杂驳各一条,可参看)。
刘知几认为灾祥的存在是属于自然现象的范围,与人事无关。即使有些灾祥被认为和人事有关,也并没有人能说出一番道理。如果要一一解释,就难免于欺人自欺了。欺人自欺的论点总是不免有破绽的,所以五行学者的说法有时是彼此互相矛盾,有时是一人之说而前后不同。史通卷三书志篇说: “夫灾祥之作,以表吉凶,此理昭昭,不易诬也。然则麒麟门而日
月蚀,鲸鲵死而彗星出,河变应于千年,山崩由于朽壤。又语曰:‘太岁在酉,乞桨得酒,太岁在已,贩妻鬻子。’则知吉凶递代,如盈缩循环。此乃关诸天道,不复系乎人事。
“且周王决疑,龟焦蓍折,宋皇誓众,竿坏幡亡,枭止凉师之营, 鹏集贾生之舍,斯皆妖灾著象,而福禄来锺,愚智不能知,晦明莫之测也。然而古之国史闻异则书,未必皆审其休咎,详其美恶也。故诸侯相赴,有异不为灾,见于春秋,其事非一。
“洎汉兴,儒者乃考洪范以释阴阳。⋯⋯至于蜚蜮蝝螽,震食崩坼, 陨霜雨雹,大水无冰,其所证明实皆迂阔。故当春秋之世,其在于鲁也, 如有旱雩舛候,螟■伤苗之属,是时或秦人归襚,或毛伯赐命,或滕邾入朝,或晋楚来聘,皆持此恒事,应彼咎徵。昊穷垂谪,厥罚安在?探赜索隐,其可略诸?
“且史之记载,难以周悉。近者宋氏,年维五纪,地止江淮,书满百篇,号为繁富,作者犹广之以拾遗,加之以语录。况彼春秋之所记也, 二百四十年行事,夷夏之国尽书,而经传集解卷才三十,则知其言所略盖亦多矣。而汉代儒者罗灾眚于二百年外,讨符会于三十卷中,安知事有不应于人,应而人失其事,何得苟有变而心知其兆者哉?
“若乃采前文而改易其说,谓王札子之作乱在彼成年,夏徵舒之构逆当夫昭代;楚严作霸,荆国始僭称王,高宗谅阴,毫都实生桑谷;晋悼临国,六卿专政,以君事臣;鲁僖末年,三桓世官,杀嫡立庶。斯皆不凭章句,直取胸怀,或以前为后,以虚为实,移的就箭,曲取相谐, 掩耳盗钟,自云无觉,讵知后生可畏,来者难诬者邪?
“又品藻群流,题目庶类,谓莒为大国,菽为强草,鶖著青色,负蠜非中国之虫,鸜鹆为夷狄之鸟,如斯诡妄,不可殚论。而班固就加纂次,曾靡铨择,因以五行编而为志,不亦惑乎?且每有叙一灾、推一怪, 董京之说前后相反,向歆之解父子不同,遂乃双载其文,两存厥理,言
无凖的,事益烦费,岂所谓撮其机要,收彼菁华者哉?”
从上面的话,可以看出,刘知几从世界观、认识论以至逻辑学走向了唯物主义的道路。由于他运用的矛盾律很成熟,更给有神论以严厉的打击。对于某些被认为有徵验的灾祥,刘知几也不否认它们的徵验。但他之所以不否认,只是由于某些个别的或很少数的事例的偶合,而他所否定的却是五行学者所大量宣扬的原理。有时,他对于灾祥采取一种保留的态度,如说:“怪力乱神,宣尼不语,而事鬼求福,墨生所信。故圣人于其间,若存若亡而已”
(史通卷八书事)。他根据认识论的知识发展观点,说明事物规律在条件不具备时是难以把握的,因此,人们不能强为立说,如果自然灾变难以说明, 最好阙疑。他说:“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又曰:‘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又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呜呼,世之作者,其鉴之哉!谈何容易,驷不及舌,无为强著一言,受嗤千载也”(同上卷三书志)。
刘知几反对命定的历史观,主张人定胜天的历史观。史通卷十六杂说上篇:
“魏世家:‘太史公曰: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徒曷益乎?’夫论成败者,固当以人事为主。必推命而言,则其理悖矣。
盖晋之获也,由夷吾之愎谏。秦之灭也,由胡亥之无道。周之季也, 由幽王之惑褒姒。鲁之逐也,由稠父之违子家。然则败晋于韩,狐突已志其兆;亡秦者胡,始皇久铭其说,檿弧箕服,彰于宣、厉之年:徵褰与襦,显自文、武之世,恶名早著,天孽难逃。假使彼四君才若桓文, 德同汤武,其若之何?苟推此理而言,则亡国之君他皆仿此,安得于魏无讥者哉?
夫国之将亡也若斯,则其将兴也亦然。盖妫后之为公子也,其筮曰: ‘八世莫之与京’。毕氏之为大夫也,其占曰:‘万名其后必大’。姬宗之在水浒也,鸑鷟鸣于岐山。刘姓之在中阳也,蛟龙降于丰泽。斯皆瑞表于先,而福居其后,向若四君德不半古,才不逮人,终能坐登大宝, 自致宸极矣乎?必如史公之议也,则亦当以其命有必至,理无可辞,不复嗟其智能,颂其神武者矣。夫推命而论兴灭,委运而忘褒贬,以之垂诫,不其惑乎?
自兹以后,作者著述往往而然。如鱼豢魏略议、虞世南帝王论,或叙辽东公孙之败,或述江左陈氏之亡,其理并以命而言,可谓与子长同病者也。”
显然,刘知几认为命运对于历史的变化是不存在的。决定历史上的失败的并不是灾异,而是自取覆亡的人事。决定历史上的成功的也并不是祥瑞,而在于有德有才、神武智能的人事。灾祥历来是作为神化封建皇权的灵光圈,但刘知几敢于从确凿的历史事实出发,并运用了逻辑的推理,揭穿了这种神学的虚构。
刘知几提出了历史进化的观点。第一,历史是有古今的变异的,历史家要知人论世:
“世异则事异,事异则治异。必以先王之道持今世之人,此韩子所以著五蠹之篇,称宋人有守株之说也。”(史通卷八摸拟篇)
第二,今不一定不如古,古也可以不如今,甚至古者妄言更多于近世:
“至如诗有韦孟讽谏,赋有赵壹嫉邪,篇则贾谊过秦,论则班彪王命,张华述箴于女史,张载题铭于剑阁,诸葛表主以出师,王昶书字以诫子,刘向谷永之上疏,晁错李固之对策,荀伯子之弹文,山巨源之启事,此皆言成轨则,为世龟镜,求诸历代,往往而有。苟书之竹帛,持以不刊,则其文可与三代同风,其事可与五经齐列,古犹今也,何远近之有哉?”(同上卷五载文)
“夫远古之书与近古之史,非唯繁约不类,固亦向背皆殊。何者? 近古之史也,言唯详备,事罕甄择,使夫学者睹一邦之政,则善恶相参, 观一主之才,而贤愚殆半。至于远古则不然,夫其所录也,略举纲维, 务存褒讳,寻其终始,隐没者多。尝试言之,向使汉、魏、晋、宋之君生于上代,尧、舜、禹、汤之主出于中叶,俾史官易地而书,各叙时事, 校其得失,固未可量。若乃轮扁称其糟粕,孔氏述其传疑。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武成之篇,吾取其二三简。’推此而言,则远古之书其妄甚矣,岂比夫王沈之不实,沈约之多诈,若斯而已矣?”(同上卷一三疑古)
第三,“古今不同,势使之然”。刘知几在史通卷九烦省篇就史书的古今详略说明这个道理,是一番很通达的议论。他说:
“昔荀卿有云:‘远略近详。’则知史之详略不均,其为辨者久矣。及干令升史议,历诋诸家,而独归美左传,云:丘明能以三十卷之约, 括囊二百四十年之事,靡有孑遗,斯盖立言之高标,著作之良模也。又张世伟著班马优劣论云:迁叙三千年事,五十万言;固叙二百四十年事, 八十万言;是班不如马也。然则自古论史之烦省者,咸以左氏为得,史公为次,孟坚为甚。自魏晋已还,年祚转促,而为其国史亦不减班书, 此则后来逾烦,其失弥甚者矣。
“余以为近史芜累,诚则有诸,亦犹(由)古今不同,势使之然也。⋯⋯ “当春秋之时,诸侯力争,各闭境相拒,关梁不通。其有吉凶大事
见知于他国者,或因假道而方闻,或以通盟而始赴。苟异于是,则无得而称。鲁史所书,实用此道。至如秦、燕之据有西北,楚、越之大启东南,地僻界于诸戎,人罕通于上国,故载其行事,多有缺如。且其书自宣、成以前,三纪而成一卷,至昭、襄已下,数年而占一篇。是知国阻隔者记载不详,年浅近者撰录多备。此丘明随闻见而成传,何有故为简约者哉?
“及汉氏之有天下也,普天率土无思不服,会计之吏岁奏于朝廷, 輶轩之使日驰于郡国,作者居府于京兆,徵事于四方,用使华夏必闻, 远近无隔,故汉氏之史所以培增于春秋也。”
但刘知几并不否认历史人物的作用。他对历史人物的作用有时还估计得过高了。
刘知几对于历史人物是有极大兴趣的。他在史通里用极大的篇幅讨论纪传体史书的体例,而纪传体就是基本上用以记述历史人物的体裁。作为皇家的史官,长期进行皇帝起居注和纪传史的工作,刘知几对于历史人物的兴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他以对历史人物的重视去代替历史的命定论,具有进步的意义。但象他在上引杂说上篇里所说,把晋、秦、周、鲁的败亡认为是四国君主的性格和道德起决定作用,把田、魏、周、汉的兴起认为是四国君主的智能神武起决定作用,这就把个别历史人物的作用过于夸大了,而陷入于
唯心主义。史通卷八人物篇说:“夫人之生也,有贤不肖焉。若乃其恶可以诫世,其善可从示后,而死之日名无得而闻焉,是谁之过欤?”历史是要记载历史人物活动的,但刘知几在这里好象把记载人物活动作为史家的唯一任务,这就陷入个别人物创造历史的错误了。
刘知几在史通的不同篇章里,曾提到所谓“远古”、“中古”和“近古”。“远古”大约相当于先秦时期,疑古篇把尚书春秋都说成是远古之书。至于无文字记载的历史时期,在他的心目中是未必想到的。“中古”约相当于两汉或秦汉,序传篇曾把司马相如的自叙作为中古作品。“近古”约相当于魏晋南北朝时期。这可见刘知几对于历史的变化,具有一种矇眬的历史阶段的看法。这种矇眬的对历史阶段的看法,也还是接近史实的。
刘知几在史通卷三书志篇里主张创立三种志。一种是都邑志,这是要反映中国封建制社会的专制主义及其军事政治堡垒的发展的。所以他说:“京邑翼翼,四方是则。千门万户,兆庶仰其威神;虎踞龙蟠,帝王表其尊极。” 并且,因此他要把都邑志列在“章服饰,别贵贱”的舆服志之上。第二种是氏族志,这是要反映统治阶级内部的氏族升降的,所以要列在百官志之下。第三种是方物志,这是反映各地物产,内外贸易和税贡的封建剥削的,所以要列于食货之首。刘知几要创立的这三种志,是八世纪社会经济、政治及阶级关系的变化在他意识上的反映。他提出了这三种志的初步方案,说明他对于社会的变动是有矇眬的觉察的。
刘知几的无神论是有唯物主义倾向的。他的历史观,从思想体系说,是唯心主义的,但包含有合理的内容。像正统史学家一样,他也要通过史书去维护封建伦常,但他反对因此而对历史进行歪曲。他说:
“况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 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史通卷七,直书)
“夫人寓形天地,其生也若蜉蝣之在世,如白驹之过隙,犹且耻当年而功不立,疾没世而名不闻。上起帝王,下穷匹庶,近则朝廷之士, 远则山林之客,谅其於功也名也,莫不汲汲焉孜孜焉。夫如是何哉?皆以图不朽之业也。何者而称不朽乎?盖书名竹帛而已。”(史通卷一一, 史官建置)
他对史书作用的看法,是跟他的直笔论一致的。他要维护封建伦常,但他的这种作法会降低了封建统治者的威风,决不会为他们所许可的。评论刘知几, 主要是肯定他的积极方面。他的批判精神,他反对命定论,并在一定程度上揭露统治阶级的内部矛盾,揭露史书中对于统治阶级的讳饰,他看到古今的变革和客观形势对于历史发展的作用,这在中世纪都是值得重视的进步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