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宗的观心论

现存“北宗”著作,以弘忍的凡趣圣道悟解真宗修心要论为最早,而以神秀的观心论为最有代表性(本节所引禅宗文献,除注明者外,均据燉煌写本)。

“北宗”禅学以“守心”、“观心”为宗旨,神秀说: “心者,万法之根本也。一切诸法,唯心所生。若能了心,万行俱

备。犹如大树,所有枝条及诸花果,皆悉因根。”(观心论)

在这种主观唯心主义体系中,宇宙实体即是主观的精神,所以认识世界本质这一哲学问题就转化为“观心”的精神自己的修炼,或所谓“了心”。

弘忍说:“夫修道之本体,须识当身心本来清净,不生不灭,无有分别。自性圆满清净之心,此是本师。”(修心要论)先天完满具足的心,或称佛性,被规定为万法的根本。“北宗”认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从这个抽象的无差别人性的命题看来,要比过去性有品级或人性有品类存在的说法高明多了,但“北宗”又认为佛性为妄念所遮复,不能显现,因而在命题的内部又分别出差别性来,依此,企图为新的“品级联合”创设理论根据。神秀说:

“自心超用有二种差别。云何为二?一者净心,二者染心。其净心者即是无漏真如之心,其染心者即是有漏无明之心。此二种心自然本来俱有,虽假缘和合,本不相生。⋯⋯若真如自觉,觉不受所染,则称之为圣;⋯⋯若随染造恶,受其缠复,则名之为凡。”(观心论)

唐中叶禅宗传授表

(一)北宗的观心论 - 图1

[注]表中所列人物以本篇所论及者为限。

如果说在“士庶不僭”的情况之下,人类的差别性是“圣”永远为“圣”, 而“凡”永远为“凡”,圣凡的先天的分类和法律上的等级虚构相表里一致; 那么在“士庶僭矣”的情况之下就不同了,人类的差别性以至高下的等级性是现实的,但“凡”可以升为“圣”,而“圣”也可以降为“凡”。升为“圣” 的“凡人”在外延方面有所扩大,在内包方面则不在于有无佛性,而在于能否拨除染心妄念(道学所谓“欲”)而显现所谓真如自体。净觉曾以水与冰来形容这种关系:

“众生与佛性本来共同。以水况冰,体有何异?冰犹质碍,喻众生之系缚;水性灵通,等佛性之圆净。”(楞伽师资记序)

这一比喻,天台宗的智顗也曾用过,这里把佛性之在众生,比喻成了水性之在冰。冰变为水,不是因了一定的温度和气压的条件,而是好象固体与液体的区别(质碍或圆净),要通过溶化的。其溶化的方法即否定的“不受所染”, 这样好象就使固体可能成为液体了。然而“众生”如果是一种固体的质碍, 那就在前提上被规定得反而不常存在,其永恒性的常存只有液体了。这一水冰的比喻,后来即为宋代道学家所常引用,以为至理名言。

在世界观上,和安世高以来的禅学一样,“北宗”僧侣所论证的仍是离有无中边的涅槃本体。净觉说:

“涅槃之道,⋯⋯体空无相,不可为有;用之不废,不可为无。⋯⋯ 余叹曰:‘天下有不解修道者,被有无系然也。⋯⋯清净心中,无彼无

也。有无之法,妄想之域,岂足以标圣道?’”(同上)

在“北宗”文献中,常可以看到借用儒、道的一些传统术语,来论证唯心主义的世界观,例如净觉就曾说:

“至道亡言,言即乖至,虽以性拟本,无本可称。⋯⋯圣心微隐, 绝解绝知;大觉冥冥,无言无说。⋯⋯本者道也,道悾恫而无际,放旷清微,⋯⋯不可图度。高而无上,度不可极;渊而无下,深不可测;大包天地,细入无间,故谓之道也。”(同上)

这里的老、庄气息是极浓厚的。极端的直线性的认识方法,正暴露出唯心主义认识论的特点。更可注意的是证心论已经用“道心惟微”的“道心”一辞来代替佛学的“清净心”:

“心无念处是道心,念无处所是道心,求无处所是道心,成无处所是道心,常念无念是道心。若悟此法,是名得道。”

道学家的所谓尧、舜心传,在这里已经显露端倪了。

体用关系也是“北宗”所注意的一大问题,神秀甚至说:“我之道法总会归‘体用’两字。”(楞伽师资记第七)大乘五方便关于这一问题有较详细的叙述:

“问:是没(什么)是体?是没是用?

答:离念是体,见闻觉知是用。寂是体,照是用。寂而常用,用而常寂。寂而常用,即(则)事则理;用而常寂,则理则事。寂而常用, 则空则色;用而常寂,则色则空。寂照,照寂。寂照,因性起相;照寂, 摄相归性。寂照,空不异色;照寂,色不异空。寂是展,照是卷,舒则弥纶于法界,卷则总在于毛端。吐纳分明,神用自在。”

由此可知,“北宗”所谓清净佛性或道心虽然不是绝对的死寂,但从体用寂照的关系看来,一切的活动都是佛性自己的舒卷,使觉知之用不受外界所染。圣人的见闻觉知与凡人的见闻觉知的区别,在于圣人在见闻觉知时,能“不起心”,“不分别”。大乘无生方便门说:

“心不动,是定,是智,是理;耳根不动,是色,是事,是慧。” 这就是说,“北宗”对于外“相”实质上采取了消极的排拒态度,以达到所谓“真如无相,知亦无知”。道学家所谓“圣人无知”即由此而来。“北宗” 称此为“开智慧门”,大乘无生方便门说:

“和尚打木,问言:闻声不闻不动,此不动是从定发慧方便,是开慧门,闻是慧;此方便非但能发慧,亦能正定,是开智门,即得智,是名开智慧门。”

这样看来,闻声,耳根不动才是慧,意根不动才是智,即所谓“转意成智”。“北宗”的禅学达到这样的“天地境界”的方法,其总旨不外于磨除妄

念而“顺佛性”。弘忍说:

“既体知众生佛性本来清净,如云底日,但了然守真心,妄念云尽, 慧日即现,⋯⋯譬如磨镜,尘尽自然见性。”(修心要论)

法如弟子杜胐也说:

“稽首善知识,能令护本心,犹如浊水中,珠力自然现。”(传法宝记)

这样磨綀的守真方式就是道学家所谓“主敬”的渊源。神秀已经称此种修持为“敬”,他说佛教的礼拜,即是恭敬:

“夫礼者敬也,拜者伏也,所谓恭敬真性,屈伏无明,名为礼拜。

以恭敬故,不敢毁伤;以屈伏故,无令纵逸。”(观心论)

在这里应该附带说明,“北宗”和“南宗”的不同,按传统的说法,大都以了悟的迟速来分界,即所谓“南顿北渐”,这是不确切的。实际上,“北宗”弘忍神秀也都主张顿悟,如神秀观心论说:“超凡证圣,目击非遥,悟在须臾,何烦皓首?”大乘无生方便门说:“一念净心,顿超佛地。”不过各人的根(略当道学的“才”)有利钝不同而已。同时,“南宗”也承认“学道者须顿见佛性,渐修因缘,⋯⋯譬如母顿生子,与乳,渐渐养育,其子智慧自然增长。顿悟见佛性者亦复如是,智慧自然渐渐增长”(南宗定是非论)。从这一点看,可以说是“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景德传灯录卷三○石头和尚参同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