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北宋唯心主义道学的形成第一节 北宋道学产生的社会根源

“道学”是与王安石“新学”同时兴起的对立的学派。北宋道学的代表人物,按照朱熹较早的意见,是周敦颐、程颢、程颐、邵雍、张载、司马光等“六先生”(朱子大全卷八五六先生画象赞);但朱熹在乾道九年(公元一一七三年)所撰叙述“道统”的伊洛渊源录,因了洛学的门户之见,又将司马光除去,所余五人即所谓北宋五子。

上述北宋道学的“六先生”都是并世之人,他们互相之间存在着极密切的政治上和学术上的关系,这是人们所熟知的;但道学为什么在北宋后期兴盛起来,这五、六位人物又何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对于这个重要的问题, 封建的和资产阶级的学者们是不愿也不能作出正确的回答的。

朱熹以下正统的道学家每每以此归功于天命,说什么“五星聚奎,伊洛锺秀”,“周程张邵五子并时而生,又皆知交相好,聚奎之占可谓奇验”(宋元学案百源学案附黄百家语),这种占星术的迷信的说法,显然只能表现出封建学者的阶级偏见。

近代资产阶级的学者们,对道学的本质作了形形色色的粉饰,冯友兰和贺麟就是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冯友兰为了给他的反动的“新理学”寻找“道统”的根据,把道学描绘为中国哲学的正宗。他极力鼓吹道学是统一了“高明与中庸的对立”,是极高的“天地境界”(新原道第九章道学),而自命为“接着”宋明理学的“新统”。同样的,贺麟也说“儒家之理学为中国之正宗哲学”,主张“以西洋之正宗哲学发挥中国之正宗哲学”(儒家思想的新开展,见儒家思想新论第六页)。资产阶级学者中间有些人在四十年代高倡所谓“新儒学”,正是企图在殭死了的“道统”上粉饰以帝国主义没落时代的唯心主义哲学,来抗拒马克思主义真理,以期从思想战线上维护正在崩溃的国民党反动统治。这些对道学的吹捧,今天还遗留有一定的影响,甚至想用别的花招使之死灰复燃。因此,对道学产生的社会根源和历史意义在这里作较详细的分析,是十分必要的。

在上章中,我们曾说明过北宋庆历以后学风的变化。王应麟首先指出王安石的“新学”的作用,他说:

“自汉儒至庆历间,谈经者守故训而不凿;七经小传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经新义行,视汉儒之学若土梗。”(困学纪闻卷八)

以义理之学取代汉唐以来的笺注经学,是宋代的一般趋势。然而在义理之学的形成之中,却伴随着新旧党的政治斗争,同时也发生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两条路线的斗争。唯物主义的代表者以新党王安石为首,唯心主义的代表者以旧党司马光、二程等为首。如上引王应麟的话,解经新义是始于王安石的“新学”;而“道学”从思想内容和实质来看,便与“新学”针锋相对, 树起了敌对的旗号。神宗元丰二年(公元一○七九年),二程已说:

“今异教之害,道家之说则更没可辟,唯释氏之说衍蔓迷溺至深,⋯⋯然在今日,释氏却未消理会,大患者却是介甫之学,⋯⋯如今日却要先整顿。介甫之学坏了后生学者。”(河南程氏遗书第二上)

二程的弟子杨时(龟山)在哲宗元祐元年与吴国华书中更明白说出: “某于程氏之门,所谓过其藩而未入其域者也,安敢自附为党与以

攻王(安石)氏学?夫王氏之学,其失在人耳日,诚不待攻,而攻之者亦何罪耶?”(杨龟山先生集卷一七)

按杨时恰是程门第一个全面攻击王学的“灵利高才”。从这些话中可以知道, 程门“道学”和王安石派的“新学”是水火不相容的。

这里,首先研究一下新旧党的政治斗争。

宋神宗以后,代表庶族的新党和代表豪族的旧党之间即展开了尖锐的斗争,在思想战线上的反映即“新学”和“道学”的迭相祟黜。

王安石在熙宁变法时,为了推行新法,于执政之初,首先改革科举与学校制度,并修领三经新义,“一时学者莫不传习,有司纯用以取士”。

旧党程颢当时即上疏,根据封建的等级制度的法律虚构,指斥新政为“用贱陵贵,以邪妨正”(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一○),政治斗争的尖锐已达极点。王安石为了贯彻新法,不得不采取严厉措施,于是在该年(熙宁三年, 公元一○七○年)四月戊辰贬旧党吕公著知颖州,己卯贬赵抃知杭州,程颢权发遣京西路提点刑狱,壬午贬张戬知公安县。只有张载未被贬逐,但他“益不安,乃谒告西归”(行状)。熙宁十年,张载被召还馆,同知太常礼院, 该年冬,他又再次辞职。

在熙宁时代,王安石好象把旧党打下了政治舞台,但实陈上旧党政治集团的阵营依然未受动摇。

旧党代表人物被贬逐后,大多退居洛阳。这一点是理解当时政治斗争的一个重要的侧面,也是理解“道学”何以在伊洛兴起的关键,我们必须在下面着重地作些说明。

洛阳自唐以来便是豪贵势力的中心。北宋蜀党的李格非曾撰有洛阳名园记,说:

“洛阳之盛衰者,天下治乱之候也。方唐贞观开元之间,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号千有馀所。及其乱离,继以五季之酷,其池塘竹树,兵车蹂践,废而为丘墟;高亭大榭,烟火焚燎,化而为灰烬;与唐共灭而俱亡者,无馀家矣。予故曰:园囿之兴废者,洛阳盛衰之候也。⋯⋯ 呜呼!公卿大夫高进于朝,放乎以一己之私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得乎?唐之末路是矣。”

李格非的这篇名文指出了洛阳一直是公卿豪贵聚居之地,而豪贵园邸的兴废正是与其政治地位的盛衰分不开的,同时借唐喻宋,还预见了北宋的复亡。名园记所对宋代园邸的描写,其中就包括旧党富弼、文彦博、司马光、吕公著等人的贵族生活及其政治活动。

北宋时代的大家世族豪贵显官,照例要在洛阳设置园宅。司马光送李公明序(温国文正司马公文集卷六五)所记李公明,少为丞相子,长为台阁显官,诸子为九卿牧守,而特以“洛阳佳园宅”为称。苏辙洛阳李氏园池诗记

(栾城集卷二三)所记李侯是家世名将,“既得谢居洛阳,引水植竹,求山谷之乐,⋯⋯则虽洛阳之多大家世族,盖未易以园囿相高也。”这样的例证是不胜枚举的。苏辙在游景仁(范镇)东园诗中曾这样描绘洛阳的景色:

“邻家并侯伯,朱门掩芳菲,畦花被锦锈,庭桧森旌旗,华堂洵金碧,叠观凝烟霏,仿佛象宫禁,萧条远喧卑。”(同上卷七)

司马光退居洛阳共十五年,程颢被贬后也回到洛阳。文彦博、富弼、司马光、吕公著、程颢等人都集中于洛阳,决不是不问政治的,相反的,他们俨如一个在野内阁,仍然策谋计议,争取士大夫,俟机而动。司马光“居洛

十五年,天下以为真宰相”,当即此义。富弼“在洛阳,多以手疏论天下大利害,皆大臣之所不敢言者”(邵博闻见后录卷二四)。据邢恕追述,程颢“既不用于朝廷,⋯⋯居洛几十年,⋯⋯在仕者皆慕化之,从之质疑解惑; 闾里士大夫皆高仰之,乐从之游;学士皆宗师之,讲道劝义。⋯⋯于是先生身益退,位益卑,而名益高于天下”(伊洛渊源录卷二)。这段话如果剖视其中的内容,也正说明了程颢的政治活动。封建统治阶级认为“美谈”的洛阳耆英会、同甲会、真率会等等,都是“名高望重”的豪贵的聚集,这里面的政治意义是不言自明的。

神宗朝在洛阳的旧党,资格最老的应推文彦博。他虽“穷贵极富”(宋史卷三一三本传),但与二程邵雍等关系非常亲切。我们如果以魏晋的品题来看这时在豪族圈子里的“名望”,居然名豪大族的遗风犹在,如富弼、吕公著、司马光、程颢被品题于“四贤”之目,邵雍四贤吟:

“彦国之言铺陈,晦叔之言简当,君实之言优游,伯淳之言条畅。四贤洛阳之望,是以在人之上,有宋熙宁之间,大为一时之壮。”(击壤集卷一九)

二程同时也品题说:

“君实笃厚,晦叔谨严,尧夫放旷。”(河南程氏遗书第六)北宋道学六先生,有位居人上的、具有族望的五人曾居于洛阳。

这里应指出,张载久居关中,在政治态度上和上面的人物有些不同。他保持看所谓关学的一些传统,没有和洛学完全合流。

从这里所讲的历史事实看来,北宋后期洛阳是旧党政治活动的策源地, 而以洛阳为中心的豪族地主集团,就是道学产生的社会基础。

到了哲宗元祐初高太皇太后听政时,旧党司马光、吕公著起复,除在政治上立即贬逐新党外,也马上下手撤除王安石所苦心经营的学制。元祐元年

(公元一○八六年)四月,司马光请立经明行修科,“岁委升朝文臣各举所知,以勉励天下”(宋史纪事本末卷三八),进一步便利执政的旧党援引私人,树立党羽。五月,诏孙觉、雇临、程颐修立国子监太学生条制(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八)。七月,司马光奏立十科举士法。二年正月,吕公著“请禁主司不得以老庄书命题,举子不得以申韩佛书为学,经义参用古今诸儒说, 毋得专取王(安石)氏。寻又禁毋得引用王氏字说。”四月,吕公著请复制科。至此,王安石在学制方面的改革就全被推翻了。

元祐初年,新学实陈已成禁学,据记: “元祐初,温公(司马光)拜相,更易熙丰政事。荆公(王安石)

在锺山,亲旧恐伤其意,不敢告语。有举子自京师归,公问有何新事, 对曰:‘近有指挥不得看字说。’公曰:‘法度可改,文字亦不得作乎?’”

(曾慥高斋漫录) “道学”对“新学”的攻击很明显地是当时政治斗争的一个组成部分,更确切地讲来,这种学术攻击本身就是政治斗争。程颐曾强调说:“朝廷以道学、政术为二事,正自古之可忧者”(张载亦有此语),并不掩饰道学的政治作用。这一点,对于认识道学的历史意义是重要的。

了解了北宋新党和旧党的政治斗争的形势,我们再进一步研究旧党中道学家的社会身分和政治地位。

北宋道学家都在不同程度上隶属于旧党,在政治上代表着品级性的豪族地主的利益。关于此点,必须根据历史事实,作些详细的说明。

在北宋道学“六先生”中,司马光的政治活动是最明显的。如所周知, 司马光是旧党的领袖、新法的死敌。他在元祐执政时,亲自主持了复辟旧法的政治措施,实行文彦博所谓君权应该依靠士大夫,不应依靠人民的政策, 保卫着所谓不能“用贱陵贵”的豪族地主的权益。王安石曾说:“终始谓新法为不便者,独司马君实耳。”(邵伯温闻见前录卷一一)这是不容置疑的。

周敦颐表面上不象司马光那样显明,因为他在北宋当代,在政治方面和学术方面都没有很高的地位。周敦颐之于道学,犹如禅宗的达磨、道教南宗的张伯端,其崇高地位多出于后人追拟。但仔细考察周敦颐的政治经历,也可以看出他与旧党的密切关系。

据潘兴嗣为周敦颐所撰的墓志,周敦颐自幼由舅父龙图阁学士郑向抚养,仁宗景祐时经郑向奏授洪州分宁主簿。庆历六年(公元一○四六年), 周敦颐知虔州时,程颢、程颐的父亲程珦摄通守事,“视其气貌非常人,与语,知其为学知道也,因与为友。⋯⋯及为郎,故事当举代,每一迁授,辄以先生名闻。”(朱熹濂溪先生事状)二程向周敦颐问学,当在此时。

嘉祐元年(公元一○三六年),周敦颐署合州判官事。在合州时,他与新法的首要反对者之一赵抃发生联系。据黄庭坚所记:

“赵公阅道(抃)号称好贤。人有恶茂叔(周敦颐)者,赵公以使者临之甚威,茂叔处之超然。其后乃悟曰:‘周茂叔天下士也!’荐之于朝,论之于士大夫,终其身。”(山谷别集卷上濂溪诗序)

可知周敦颐的政治措施深得赵抃的称赏。

神宗熙宁初年,吕公著也曾荐举周敦颐: “正献公(吕公著)在侍从,闻茂叔名,力荐之,自常调除转运判

官。茂叔以启谢正献公云:‘在薄宦有四方之游,于高贤无一日之雅。’”

(吕本中童蒙训)

按此时赵抃正在中书,二人合力,就擢授周敦颐为广南东路转运判官。熙宁三年,赵抃因疏击新法去位,出知杭州。六年,赵抃再尹成都,听到周敦颐因病去官,拜章乞留,朝命及门,周敦颐就死了。从嘉祐到熙宁,十七、八年之间,周敦颐始终受赵抃庇荫。总之,周敦颐虽然官卑,但他与赵抃、吕公著、吕陶等人的深厚联系已足说明他是站在旧党的一面。

熙宁新法时代,曾在朝中任职的道学家,除司马光外,还有程颢、张载和张戬。二程的家世历代仕宦,其曾祖程希振任尚书虞部员外郎,祖程遹赠开府仪同三司吏部尚书,父程珦最后以太中大夫致仕。程颢在熙宁时,经吕公著荐,授太子中允,权监察御史里行,“新法之初,首为异论”(伊洛渊源录卷二)。如程颐在所撰程颢行状中所说:

“荆公(王安石)寖行其说,先生(程颢)意多不合,事出必论列。数月之间,章数十上。尤极论者:辅臣不同心、小臣与大计、公论不行、青苗取息、卖祠部牒、差提举官多非其人及不经封驳、京东转运司剥民希宠不加黜责、兴利之臣日进、尚德之风寖■等十余事。”(同上)

熙宁二年至三年四月,程颢任御史八、九个月,极力反抗新法,著名的陈治法十事一疏就集中地表现了他与新法对立的政治主张。

程颢不仅在政治上与王安石相对立,而且在学术上也相排击。道学与新学的对立在这里可以看得很清楚。如邵伯温所说:

“荆公尝与明道(程颢)论事不合,因谓明道曰:‘公之学如上壁’,言难行也;明道曰:‘参政之学如捉风!’”(河南程氏遗书第一九)

程颢曾屡次在神宗面前讥评王安石新学,如: “神宗问王安石之学如何,明道对曰:‘安石博学多闻则有之,守

约则未也。’”

“[明道]昔见上,[上]称介甫(王安石)之学,对曰:‘王安石之学不是。’上愕然,问曰:‘何故?’对曰:‘臣不敢远引,止以近事明之。臣尝读诗,言周公之德云:公孙硕肤,赤舃几几。周公盛德,形容如是之盛,如王安石,其身犹不能自治,何足以及此?’”(河南程氏遗书第二上)

程颢这种批评毫未涉及王安石学术的实质,而无理地牵扯到王安石的衣饰容仪,很象唐代党争中豪族地主的口吻。据高斋漫录,文彦博在熙宁时曾用高脚椅子戏弄年少身矮的新进大理寺丞李察,这正可以代表豪族地主对新起的庶族的轻蔑。

由于看到新法势在必行,程颢曾采取一种暂时容忍的阴险态度。熙宁初, 青苗法的推行是党争的焦点,程颢在遭贬时却说:“以今日之患观之,犹是自家不善从容,至如青苗,且放过又何妨?”这就是说应该保存旧党的力量, 俟机再起。他在回忆这一时期的政事时曾说:

“王介甫性狠愎,众人以为不可,则执之愈坚。⋯⋯使众君子未与之敌,俟其势久自缓,委曲平章,尚有听从之理,则小人无隙以乘,其为书不至此之甚也。”(闻见前录卷一五)

程颢的贬逐和张载、张戬的出朝是相联系的。二张兄弟是二程的表叔。据吕大临所撰张载的行状,张载早年曾研习兵法及释老之书,促使他转向道学的是二程。程颐虽曾谦虚否认这一点,但张载受二程的影响是不可否认的。张载张戬当时在关中合称“二张”。据说,“横渠(张载)尝语人曰:‘吾弟德性之美,有所不如,其不自假而勇于自屈,在孔门之列宜与子夏相后先。’ 及与之论道,曰:‘吾弟全器也,然论道而合乃自今始。有弟如此,道其无忧乎?’”(宋元学案横渠学案)可见关学中二张的学术思想,不完全如二程的关系,有相合的一面,也曾存在过不一致的一面。

张载未第时曾受文彦博延聘。程颢曾说:“颢接人多矣,不杂者三人: 张子厚(载)、邵尧夫(雍)、司马君实(光)。”(河南程氏遗书第二上) 所以程颢向神宗推荐人材数十人,就以张载和程颐为首。熙宁二年(公元一

○六九年),张载经吕公著荐举入朝,除崇文院棱书,据行状记: “既入见,上问治道,皆以渐复三代为对。上悦之,曰:‘卿每日

见二府议事,朕且将大用卿。’先生谢曰:‘臣自外官赴召,未测朝廷新政所安,愿徐观旬日,继有所献。’上然之。

他日见执政(王安石),执政尝语曰:‘新政之更,惧不能任事, 求助于子何如?’先生对曰:‘朝廷将大有为,天下之士愿与下风。若与人为善,则孰敢不尽?如教玉人追琢,则人亦故有不能。’执政默然, 而语多不合,寖不悦。”

可知张载的态度虽比较和缓些,但也是不愿为新政服务的。

张戬就不甚相同了,他也在熙宁初入任御史,反对新法最为激烈,曾“章十数上”(伊洛渊源录卷六行状)。据河南程氏遗书第二上的记载,王安石当时以青苗法是否实行决定去就,程颢与孙觉了解到神宗意袒王安石,本来是准备迂回一时的,只是由于张戬在中书“大悖”,新旧两党于是归于决裂。按照司马光温公日录,这件事的经过是这样的:

“张戬为监察里行,请罢条例司,因诣中书,极陈其事,辞气甚厉。介甫(王安石)以扇掩面而笑。戬怒曰:‘参政笑戬,戬亦笑参政所为事耳!岂惟戬笑,天下谁不笑之者?’暘叔解之曰:‘察院不须如此。’ 戬顾曰:‘只相公得为无过邪?’退而家居,申台不视事而待罪。”(伊洛渊源录卷六引)

邵雍是另一类型的人物,他的特点是从未在政治舞台上粉墨登场。仁宗嘉祐时,王拱辰曾推荐他;神宗熙宁初,吕公著、祖无择、吴充也曾加以荐举。富弼曾屡次举荐邵雍,但为王安石所沮(闻见前录卷一八)。我们必须指出,邵雍所以不仕,“称疾不之官”,决不是由于宁静澹泊,而是因为他以隐逸的身分居住洛阳有其特殊的便利。邵雍在诗中说:“居洛八九载,投心唯二三,相逢各白首,共坐多清谈”(击壤集卷一闲吟四首之一),决非真实的情况。实际上邵雍经常奔走于豪贵之门,甚至“其家妇姑妯娌婢妾有争竞,经时不决者,自陈于前,先生(邵雍)逐一为分别之,人人皆得其欢心,于是酒肴竞进,饜饫数日,复游一家”(马永卿嬾真子,亦见闻见前录卷二○),这正是门前食客的生活。嘉祐时,王拱辰给他修屋,富弼给他买园;熙宁时,行买官田法,司马光等二十余家替他买下“七千余步平流水” 的大宅园。因此,邵雍的“安乐窝”,宅契是司马光户名,园契是富弼户名, 庄契是王拱辰户名,借以避免科调(闻见前录卷一八)。由此可见,邵雍“隐居”洛阳,其实是由世家豪族供养,他热爱地租并不下于其他豪族。

翻阅邵雍的诗集,马上可以发现他与旧党诸人的密合无间。例如邵雍赋安乐窝中好打乖吟,和诗者就有富弼、王拱辰、司马光、程颢、吕希哲等七人。因此,邵雍在政治见解上站在旧党一面,是毫不足怪的。据邵伯温记, 邵雍和第一个反对王安石的吕诲友善,吕诲赴召时,邵雍与论天下事,“无一不如所言者”。邵伯温还提到,新法初行时,一些旧党官吏“欲投劾而归, 以书问康节先公(邵雍),康节先公曰:‘正贤者所当尽力之时,新法固严, 能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赐矣,投劾而去何益?’”(闻见前录卷一九)这种策划和程颢是相似的。

击壤集中很多是讥评新法的政治诗。例如和富弼的一首诗中说:“杯觞限新法,何故便能倾?”(卷九)又如闻见前录卷二十所载题枕屏诗,讽刺新政为“儿戏”。卷十六的毛头吟“忧国心深为爱君”和卷三的秋忆三十六首中“国命在乎民”二首也都是这一类的影射诗。总之,邵雍的脐带是牢牢生附在豪族的基盘上的,正如他的知幸吟所老实说出的:

“鸡职在司晨,犬职在守御,二者皆有功,一归于报主。我饥亦享食,我寒亦受衣,如何无纤毫,功德补于时?”(击壤集卷九)

事实上这位冒名“官户”而衣食于主人的邵雍,确实尽了他对于豪族的“鸡犬”“报主”的力量。

以上所述着重在神宗朝。从神宗到哲宗,庶族与豪族的斗争有两个转折。元祐初,太皇太后高氏听政,起复司马光吕公著等旧党,废弃新法,皇权与豪族结合起来,是第一次转折;元祐八年(公元一○九三年),哲宗亲政, 重新由章惇蔡卞等新党执政,是第二次转折。元祐元年至八年旧党执政时期, 一时豪族代表人物纷纷上台,政治上的洛党和道学中的洛学即完成于这一时期,而程颐便是这两方面的实陈领袖。

旧党复辟时,熙宁道学的领袖程颢、邵雍都已死了。程颢的死对于旧党是一大损失。司马光、吕公著执政后,曾立即召程颢为宗正丞,“执政日须

其来,将大用之,讣至京师,诸公人人叹嗟,为朝廷惜”(伊洛渊源录卷二邢恕语)。邵伯温说如果程颢不死,在元祐时名位必与范纯仁相等,是可信的。此后,程颢的地位便由程颐来代替了。

程颐在元祐以前并没有较高的政治地位,但他早已为吕公著等所重视。英宗时,吕公著曾上疏请对程颐“不次旌用”(吕申公家传,年谱引)。神宗时,程颐在旧党中已享有很高声望,文彦博、富弼、司马光、吕公著和范镇等对他都很尊礼(冯忠恕涪陵纪善录)。元丰八年(公元一○八三年)十一月,哲宗刚刚嗣位,新起的旧党领袖司马光、吕公著以及王岩叟、朱光庭等就同时举荐程颐,授汝州团练推官,充西京国子监教授。元祐元年(公元一○八六年)闰二月,程颐至京师,除秘书省校书郎,随即召对,授祟政殿说书,八月又差兼判登闻鼓院。象程颐这样的直上青云,在宋代还是罕见的, 也正说明旧党对他的殷切期望,故起用诰词说:“孔子曰:‘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吾思起草茅岩穴,以粉泽太平,⋯⋯故加以爵命,起尔为洛人矜式。”(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丙集褒赠伊川)

元祐初年,程颐是旧党中首要的活动人物。他在经筵上宣讲“道学”,同时对朝政“论议褒贬,无所顾避”,实际上已经成了吕公著的策士,如: “时吕申公(公著)为相,凡事所疑,必质于伊川(程颐)。”(伊

洛渊源录卷四)

因此,蜀党苏轼等对程颐深为嫉恶。

元祐时代的洛党、蜀党,是封建的“品级联合”之中旧党豪贵内部依地方势力而结合的互相倾轧的集团。洛党即以程颐为领袖,以朱光庭、贾易、尹焞、张绎等为羽翼;蜀党以苏轼、苏辙为领袖,吕陶、孔文仲、孔平仲等为羽翼。此外尚有包括刘挚、梁焘、王岩叟、刘安世等的朔党,则依违于洛蜀之间,而更多地倾向洛党。元祐二年(公元一○八七年),蜀党对以程颐为首的洛党发动政治攻势。苏轼在奏状中自称:“臣素疾程颐之奸,未尝假以辞色。”刘安世论称,程颐与欧阳棐(欧阳修之子)、毕仲游、杨国宝、孙朴交结执政子弟,号为“五鬼”;孔文仲也论称程颐为“五鬼”之魁,请放还田里,以示典刑。八月,差程颐管句西京国子监,这一阶段的洛蜀党争遂以蜀党的胜利告一结束。

我们必须指出,洛蜀党争乃是旧党内部的宗派倾轧,和新旧党争是不同的。不论是洛党还是蜀党,他们都共同反对新党。蜀党的核心二苏,在神宗朝均因对抗王安石新法被贬;旧党取得政权后,同时召入,先后任翰林学士。苏轼于元祐时任至兵部尚书;苏辙权吏部尚书,使契丹还,为御史中丞。当时吕大防和刘挚曾拟对新党稍作让步,称为“调停”,苏辙便力加反对。他们的政治态度是极鲜明的。

洛蜀党争也反映为洛学与蜀学的学术宗派之争。全祖望在宋元学案中把苏氏蜀学和王氏新学一同摈于正书之外,附于卷尾,这正是继承洛学的道学正宗的偏见。但南宋道学家虽然不齿蜀学,却总认为蜀学犹胜于新学。所谓“粹然一出于正”的张九成门人汪应辰,在给朱熹的书信中便说:

“东坡初年力辟禅学,如盐宫县安国寺大悲阁记,省记不分明,其中引‘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之类。其后读释氏书,见其汗漫而无极,从文关西等游,又见其辩博不可屈服也,始悔其少作,于是凡释氏之说,尽欲以智虑亿度,以文字解说,如论成佛难易而引孟子‘仁义不可胜用’,子由又有传灯录解;而子由晚作老子解,乃欲和会三家为

一。此盖气习之弊,窃以为无邪心,谓其不知道可也。君欲指其失以示人,则如某事某说,明其不然可也,若概而言之,以与王氏同贬,恐或太甚,论法者必原其情,愿更察之也。”(文定集卷一五与朱元晦书第九)

朱熹虽曾在杂学辨中对蜀学作了些枝节的批评,也说苏轼“大体段尚自好耳, 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吾于东坡宜若无罪焉。”在道学家心目中,蜀学是可以原谅的,而王安石的新学则是不共戴天的死对头。这和洛蜀在政治上的关系正相符合。

根据上面的分析,可以作出这样的结论:北宋道学是代表品级性地主的正宗思想。

其次,还可以从宋代豪族的世家常常就是道学的世家来作些分析。如全祖望在宋元学案札记中所统计,学案中的北宋相家,范镇一家有六世八人, 吕公著一家有七世十七人。程颐最推尊韩维,曾向他求撰程颢墓志,说:“智足以知其道学,文足以彰其才德,言足以取信后世,莫如阁下。”(伊川文集卷五)韩维这一“北宋相家”中人,在学案中,除韩维本人列为程颢同调外,其从孙瓘是刘安世弟子,璜是胡安国弟子,玄孙元吉是尹焞门人,吕祖谦即其壻,而元吉子淲又是清江刘氏门人。按韩吕两家是北宋最大的豪族, 如邵伯温所说:

“韩、吕,朝廷之巨室也。天下之上,不出于韩,即出于吕。”(闻见前录卷三)

文彦博、富弼都出于吕氏之门。

另一方面,道学家有一种神秘的“心传”,这个“心传”本身正反映着学统上的品级“世家”,而是“常品”所不敢想象的。在道学兴起时,道学家已经拿起了神秘主义的“道统”的招牌。程颢为邵雍作墓志,就鼓吹“独先生之学为有传也,⋯⋯推其源流,远有端绪”,而与所谓“师道不立,学者莫知其从来”的凡人们的学术是绝不同的。从此旧党分子,效仿着韩愈所捏造的“道统”,把程颢吹捧为“孟子而后,传圣人之道者,一人而已”, 程颐、刘立之、朱光庭等都这样说。“道学”的复古主义的“道统”就这样堂哉皇哉地虚构得有声有色。然而揭开“道统”的画皮,原来它在实质上是一种正宗的“安定的垄断”,而反映着土地权力的“安定的垄断”罢了。

在本节中,我们扼要地论述了道学产生的社会根源和历史意义,至于道学如何在思想斗争中与代表庶族地主的新学相对立,各道学家思想的本质是怎样的,概见于本章以下各节及后面各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