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华严宗“理事”说与程朱“理学”

华严宗的“理事”说对程、朱“理学”有一定影响,后者有不少论题, 在思维途径上、提法上以及所用的范畴,都从前者那里得到启示。此点我们且在下面择要地加以对比,以揭示其类同之处,但在作这样的考察之前,我们还须就程、朱时华严宗的情况作二点说明。

一,唐代华严宗自宗密以后,没有传人,经会昌时武宗灭佛及五代间的动乱,典籍章疏也有很多散佚。宋代净源才重新弘兴此宗,并且重新刊布了一些已散佚的论著与他自己的章疏和科解。净源是当时佛学界很有声望的和尚,他生于大中祥符四年,卒于元祐二年,其年代适与二程大致同时,净源以后有四个华严宗僧侣弘扬教法,撰写章疏,这四人就是道亭、观復、师会、希廸,他们的时代与朱熹相接。现存的宋版华严宗的章疏有不少刻于绍兴年间。因此华严宗在程朱时是比较兴盛的。

二,宋代佛学中最盛行的自然是禅宗,但当时禅宗的“高僧”与谈禅的士大夫亦屡屡谈及华严、法华等经典。今举与华严有关的例子如下:圜悟佛果禅师克勤于政和初到荆州访张商英剧谈华严旨要(见五灯会元第十九、佛祖历代通载第二十),张商英于元祐二年得华严决疑论,“疾读之,疑情顿释”(佛祖统纪卷四六,大正藏卷四九页四一七);大慧普觉禅师宗杲于靖康时在吴门虎丘阅华严经(见五灯会元第十九、大明高僧传第五、佛祖历代通载第二十。按宗杲与张九成关系极密,曾劝他改头换面,借儒谈禅,见宋元学案卷四十横浦学案);淳熙七年,“召明州雪窦宝印禅师入见,上问曰: 三教圣人,本同此理?师曰,譬如虚空,初无南北。上曰:但所立门户异耳, 故孔子以中庸设教。师曰:非中庸何以立世间?华严有云:不坏世间相,而成出世间法”(佛祖统纪,大正藏卷四九,页四二九)。此外,“不免堕于禅学”的道学家汪革曾有诗说:“富贵空中花,文章木上瘿,要知真实地, 惟有华严境。”(宋元学案卷二三荥阳学案)欧阳修“临终数日,令往近寺, 借华严经,读至八卷,倏然而逝。”(佛祖统纪卷四五,大正藏卷四九,页四一四,原注“见外传”)。以上这些记载未必尽为史实,但也反映出,华严经在当时僧侣与部分士大夫中并不是生疏的。

据以上二点来看,当时有些道学家,不论是间接地通过与禅宗的接触或是直接地看到华严宗典籍,都有可能受到华严宗的影响。

二程语录中载有一条很值得注意的材料: “问:某尝读华严经,第一真空绝相观,第二事理无碍观,第三事

事无碍观。譬如镜镫之类,包含万象,无有穷尽,此理如何?曰:只为释氏要周遮,一言以蔽之,不过曰万理归于一理也。又问:未知所以破他处,曰:亦未得道他不是。”(卷一一)

这里所谈到的三观正是华严法界观门中的三观(按:法藏关于“事”、“理” 的相互关系的论述,一般是很概括的、简略的,但在华严发菩提心章中则有系统的、较详细的探讨。这一部分论述了三个论题,即“真空观”、“理事无碍观”、“周遍含容观”。整个这一部分的文句与传为杜顺所说的华严法界观门的全文完全相合,澄观和宗密都曾注释此文而成华严法界玄镜和注华严法界观门),而把这三观归结为“万理归于一理”,正深得华严宗理事说的本旨,这里可以看出“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二程语录卷二)这一命题的佛学渊源,无怪乎二程对华严宗的理事说就只能公然承认“亦未得道他

不是”了。

以二程所说的“理事”与华严宗“理事”说相对比,我们可以找出不少相类似的地方,今列举如下:

(甲)二程语录中有所谓“冲漠无朕,万象森然已具”(卷九),这一类的话与“妄尽心澄,万象齐现”的“真空观”相类似,而又与禅宗教义相通。语录中所谓“艮卦只明使万物各有止,止分便定”(卷六)的论旨,则是“一际通观,万物可定者矣”(华严策林,大正藏卷四五,页五九七)的“理事”观的道学再版,因此语录中又说“看一部华严经不如看一艮卦”(卷六),承认二者的理论相通。

(乙)华严宗的教义以“理”遍于“事”,“事”同于“理”,“全同非分同”,又以“一”、“多”相摄,“主”、“伴”互现,“人”、“法” 相对而相依存,二程语录也有这一类的话,例如:

“所以谓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生则一时生,皆完此理,人则能推,物质气昏,推不得。”(卷二上)

“万物皆备于我,不独人耳,物皆然,都自这里出去,只是物不能推,人则能推之;虽能推之,几时添得一分?不能推之,几时减得一分?”(同上)

此处所谓“皆完此理”,类同于“全同非分同”,“万物皆备于我”,则是“一”摄“多”;“物亦然”,则是“多”中之“一”复摄“多”;合之即为互摄或“互遍相资”。

三,二程所用的范畴有些很类似华严宗的用语,华严宗言“理事”,二程亦言“理事”,如:

“物则事也;凡事上穷其理则无不通。”(二程语录卷九) “随事观理,而天下之理得矣。”(同上,卷一五)

华严宗言“动”“静”,二程亦言“动”“静”,二者用意相合: “鉴动静者,谓尘随风飘飘是动,寂然不起是静,今静时由动不灭,

即全以动成静也,今动时由静不灭,即全以静成动也,由全体相成,是故动时正静,静时正动。”(华严经义海百门,大正藏卷四五,页六二八)

“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故曰动静一源。”(二程粹言卷一) 华严宗言“隐”“显”,二程言“微”“显”,二者用意也相合:

“若观尘相不可得时,即相尽而空现,由见相时不即于理,是故事显而理隐。又此尘与诸法,互相资相摄,存亡不同,若尘能摄彼,即彼隐而此显,若彼能摄尘,即尘隐而彼显,隐显一际,今但显时,已成隐也。何以故?由显时全隐而成显,隐时全显而成隐,相由成立,是故隐时正显、显时正隐也。”(华严经义海百门,大正藏卷四五,页六二七)

“至显者莫如事,至微莫如理,而事理一致,微显一源。”(二程语录卷二五)

这些术语的涵义相当,总起来看,便显得不是偶合了。

这就不难理解,二程虽也和一般道学家一样排斥释氏之学,但又时时赞赏佛学,承认他们的观点与佛学有许多共同之处,如说:

“释氏之学,又不可道他不知,亦尽极乎高深。”(二程语录卷九) “问:庄周与佛如何?伊川曰:周安得比他佛,佛说直有高妙处,

庄周气象大都浅近。”(同上,卷一七)

“吾曾历举佛说与吾儒同处,问伊川先生。曰:恁地同处虽多,只是本领不是,一齐差却。”(同上)

从以上所举的对比来看,程颐所承认的“同处虽多”中,有些“同处”固与禅宗教义相类,而与华严宗“理事”说的同处更是不少。

朱熹的学说中也有些论题显然在思路上是从华严宗的理事之说中得到启示。

朱熹多以“理”“事”、“理”“气”并提,而在“理”、“气”关系的探讨上时时表现出华严宗“理”“事”说的痕迹(应该指出,在宗密的教义中已经把“气”的概念援入“事”的概念,已开“理”“气”之说的先河)。我们可以举出如下一些论题作为例证。

一,华严宗以“理”“事”相即,但“理”为“能依”,“事”为“所依”,“事”依“理”而成立,所谓“即事之理非是事,以真妄异故,实非虚故,所依非能依故”;“全理之事,事恒非理,性相异故,能依非所依故”

(法藏华严发菩提心章,大正藏卷四五,页六五三);“事无别体,要因真理而得成立”(澄观华严法界玄镜,大正藏卷四五,页六七八;以上引文参见宗密注华严法界观门,大正藏卷四五,页六八七——六八九)。

朱熹则以“理”在“气”中,“理”非离“气”而为别一物,但“气” 以“理”为“本”,他说:“有此理便有此气,但理是本。”(朱子语类卷一二)

二,华严宗认为,“事”不能离开“理”而成立,但“理”从逻辑上说则在事相不存在时也存在,所谓“事既揽理成,遂令事相皆尽,唯一真理平等显现,以离真理外,无片事可得故”(华严发菩提心章,大正藏卷四五, 页六五三)。朱熹则谓“未有这事,先有这理”(朱子语类卷九五),“今以事言者,固以为有是理而后有是事,彼以理言者,亦非以为无是事而徒有是理也。但其言不备,有以启后学之疑,不若直以事言,而理在其中为之尽耳,”(中庸或问卷一,页一二)“无天地时,只是理而已。”(朱子语类卷一二)

三,华严宗以为理无分限,事有分限,而此无分限之理遍在于每一事相中,所谓“能遍之理,性无分限,所遍之事,分位差别,一一事中,理皆全遍,非是分遍。何以故?以彼真理不可分故。是故一一纤尘,皆摄无边真理, 无不园足”;“能遍之事,是有分限;所遍之理,要无分限,此有分限之事于无分限之理,全同非分同。何以故?以事无体,还如理故。”(华严发菩提心章,大正藏卷四五,页六五三)朱熹以为“太极只是个理”(朱子语类卷九四),而“盖合而言之,万物统体一太极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极也。”(周濂溪先生全集卷一)又有这样的问答:“理性命章注云:自其本而之末,则一理之实,而万物分之以为体,故万物各具一太极,如此说则太极有分裂乎?曰:本只是一太极,而万物各有禀受,又各自全具一太极尔。如月在天,只一而已,及散在江湖,则随处而见,不可谓月已分也。”(朱子语类卷九四)

四,华严宗有一多相摄重重无穷之说,如宋高僧传载,法藏“取鉴十面、八方安排,上下各一,相去一丈余,面面相对,中安一佛象,燃一炬以照之, 互影交光,学者因晓刹海涉入无尽之义。”(大正藏卷五○,页七三二)这就相似于二程弟子所谓的“镜镫之类,包含万象,无有穷尽”,也就是华严宗“十玄门”中的所谓“因陀网境界门”,而此互影交光无尽的万象,归根

到底则为本体的显现。朱熹虽然反对一生多之说,但他说,“万一各正,小大有定,言万个是一个,一个是万个”(朱子语类卷九四),他论太极推衍出万物也是重重无穷的:“一粒之粟,生而为苗,苗便生花,花便结实,又成粟而还复于本形,一穗有百粒,每粒个个完全,又将这百粒种时,一粒又生百粒,其初只是从这一粒分去与此相同,物物各有理,总而只是一理。”

(朱子语类卷一四)“太极如一木生上,分为枝干,又分而生花生叶,生生不穷,到得成果子、里面,又有生生无穷之理,生将出去,又是无限个太极, 更无停息。”(朱子语类卷七五)“尝谓太极是个藏头底物事,重重推将去, 更无穷期。”(同上卷一○○)

从以上这些对比中,可以看出,朱熹哲学思想在一定程度上是接受了华严宗教义的影响和启示的,当然,朱熹所谓的“理”或“太极”并不就是华严宗所谓的“理”或“性”,而他的“生生不穷”之说也不是一多重重无尽之说的简单的重复。但许多思维途径上的类同,却不能说是偶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