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南宗的教义

“南宗”在中唐时期分为神会的荷泽宗和道一的洪州宗,教旨无大差别。在现存“南宗”的早期文献中,荷泽宗可以慧能的坛经与神会的几种语录为代表,洪州宗可以慧海的顿悟人道要门论为代表。

“南宗”禅学同样是以“识心见性”为本。对所谓“佛性”,“南宗” 僧侣一般简称之为“性”。他们关于“性”的描述,可综括为两点:

第一,以性如虚空来论证唯心主义的世界观。慧能说: “心量广大,犹如虚空。⋯⋯既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

切草木。⋯⋯性含万法是大,万法尽是自性。”(坛经)

故南宗定邪正五更转说:“见本性,等空虚。”道一的弟子怀海解释“空生大觉中,如海一沤发”说:“空喻于沤,海喻于性,自己灵觉之性过于虚空。”

(古尊宿语录卷二)在洪州宗文献中,“虚空”一辞逐渐被“太虚”代替, 怀海和慧海都曾用“太虚”一辞,如慧海语录中说:

“又问:‘如何是法有宗旨?’师曰:‘随其所立。即有众义。文殊于无住本立一切法。’曰:‘莫同太虚否?’师曰:‘汝怕同太虚否?’曰:‘怕。’师曰:‘解怕者不同太虚。’”(景德传灯录卷二八)

第二,既然性如虚空,虚空不有不无、无大小、无中边(神会语录), 性就被说成一种神秘主义的不可捉摸的,即所谓中道的东西,如神会答内乡县令张万顷语:

“问:‘性是有无?’答:‘佛性非边义。’[问:‘何以非边义?’]答:‘不有不无,故是非边。’”(同上)非边即是中道,所以神会的

南阳和上顿教解脱禅门直了性坛语称“南宗”悟中道第一义谛”。 “南宗”僧侣更进一步采用儒家的术语,例如神会就提出了唯心主义的

“道体”,说:“道体无物,复无比量。”他的弟子大照(李慧光)的著作中更有下列一节:

“问曰:‘云何是道?云何是理?云何是心?’答曰:‘心是道, 心是理,则是心外无理,理外无心。心能平等,名之为理;理照能明, 名之为心。’”(大乘开心显性顿悟真宗论)

这种“心即是理”的主张,简直和道学的命题没有两样了。

慧能在坛经中说:“顿、渐皆立无念无宗、无相无体、无住无为[为] 本。”所谓无念、无相、无住,是“南宗”“北宗”所共同的。两宗在理论上最大的差别,在于“北宗”认为净心、染心本不相生,必须磨除妄念,才

能于寂上起用;“南宗”虽然也主张本空寂体上自有般若智,但认为一切念都是道体本有之用。坛经特别强调真如是念之体,念是真如之用,神会也反复说明念与真如并无差别。因此,“妄念”本来就不存在,如大照说:

“问曰:‘一切众生总在妄想,为何亦在正智?’答曰:‘一切众生无[不]在正智,实无妄想。’问曰:‘我现今妄想,云何称有正智?’答曰,‘汝本来实无妄想,今称妄想,即如人食莨荡子,于空中觅针。如此虚空,实无有针。’”(顿悟真宗论)

由这一观点出发,“南宗”不但主张一切世人皆有佛性,有般若智,而且只须发挥本有的性智,就是佛道,所以说“不断一物,亦无道可求”。“南宗”禅法的中心就是要用简易的方法来点悟“凡人”,使“凡人”知道直接立证即是佛性,则“妄自不生”,如:

“一切众生若解空理者,实不假修道。”(无名观行法) “问曰:‘凡心、圣心,是一是二?’答曰:‘是一’。”(大照

顿悟真宗论) “汾州无业禅师参祖(道一),⋯⋯曰:‘三乘文学,粗穷其旨,

常闻禅门即心即佛,实未能了。’祖曰:‘只未了底心即是,更无别物。’”

(马祖道一禅师广录)

按照“南宗”的见解,无相是性,有相也是性;一切平等的本体是性, 各自差异的现象也是性。大照顿悟真宗论:

“问曰:‘云何真性?’答曰:‘不起心,常无相清净。’问曰: ‘云何自性?’答曰:‘见闻觉知、四大及一切法等,各有各性’。”

这里“真性”与“自性”的差别,和道学所说的“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 是类似的。

同样,关于“定慧”,“南宗”的主张也不同于“北宗”。“北宗”认为心不动为定,耳根不动为慧,“南宗”则认为“定慧等”。慧能说:

“我此法门以定慧为本第一,勿迷言定慧别,定慧体一不二。即定是慧体,即慧是定用,⋯⋯如灯光,有灯即有光,无灯即无光,灯是光之体,光是灯之用。”(坛经)

神会说:

“无住是寂静,寂静体即名为定;从体上有自然智,能知本寂静体, 名为慧,此是定慧等。”(坛语)

这样看来,慧能神会对于“定慧”的解释是异于“北宗”的。“南宗”的“定慧等学”其实就是怀海所说“以无著心应一切物”,也就是“无为而无不为”, 如神会说:“般若无知,无事不知。”这种思想,溯其远源,则又与僧肇的般若无知论相通。

因此,“南宗”教义是由否定一切转化为它的对立面,而肯定了一切。俗世的一切,只要如大照所称,以所假定的“顺正理”处之,就都成为神圣的。无名曾提出,在所谓心不生分别的条件之下,杀生、偷盗、行淫、妄语都归于无罪。这是不是有利于被统治阶级的反抗呢?不是的,因为有“世法” 的前提,那“世法”规定了“凡夫”不能为所欲为地破坏等级。大照坦率地声称:

“世间所有森罗万象,君臣父母,仁义礼信,此即是世间法,不坏。是故经文:‘不坏世法,而入涅槃’,若坏世法,即是凡夫。”(顿悟真宗论)

这种思想,在三论宗代表者吉藏的教义中已见端倪。在上述大照、无名的教义中,只有上升为统治阶级的人物才能无所不为。

慧能已指出修行不必在寺,而所谓功德是: “常行于敬,自修身即功,自修心即德。”(坛经)

佛教的禅行于是转变为道学的“主敬”。

南北宗教旨的差异大略如上。另外,从修持形式上看,两宗也颇有不同, 这和他们所依附的社会基础的高下是直接联系的。

在弘忍的修心要论中,还可以看到苦行禅的痕迹,如说:“但能著破衣, 餐粗食,了然守心,佯痴,最省气力而能有功。”神秀以后,“北宗”大师实际已著美服,餐珍馐,苦行就被繁缛的坐禅仪式代替了。由“北宗”僧徒必须“读诵大乘经,问甚深义”,便可知道“北宗”禅法不过是一种高贵的奢侈品。

相反的,“南宗”的顿教,表面上看来是“廉价的”,但在实际上这种“使俗人变成教士”的宣传在中世纪对人民具有更大的诱惑性。“南宗”反对坐禅,如神会就曾指斥普寂和降魔藏的坐禅为“障菩提”。同时,“南宗” 也反对讲习经论,如坛语说:“唯通其心,若 心得通,一切经论义无不通者。”后世禅宗僧侣多有破经师的言论。“南宗”对俗人的说教决不是什么农民宗教,慧能本人就是受韶州刺史韦璩之流供养的。把“南宗”的兴起说成“革命”,并把神会说成“大政治家”的那些胡说,不但是对历史事实的颠倒, 而且是对革命的最粗暴的歪曲。

到了道一以后,“南宗”更明显地伸展到封建制社会的最上层的特权阶级。陈之羽为怀海所撰塔铭说:

“大寂(道一)之徒,多诸龙象,或名闻万乘,入依京辇;或化洽一方,各安郡国。”(百丈语录附)

因此,怀海创立了独立的禅寺,制定了百丈丛林清规,甚至恢复了坐禅的仪式。元朝德煇在奉敕重编清规时写道:

“佛教入中国四百年而达摩至,又八传而至百丈(怀海),唯以道相授受,或岩居穴处,或寄律寺,未有住持之名。百丈以禅宗寖盛,上而君相王公,下而儒老百氏,皆响风问道,有徒实蕃,非崇其位,则师法不严,始奉其师为住持,而尊之曰‘长老’。⋯⋯作广堂以居其众, 设两序以分其职,而制度粲然矣。”(住持章第五)

毫无疑问,这些长老们历代受名公巨宦的崇敬,不只是由于他们长于诱骗俗人,而更主要的是由于他们对封建主义的“制度”和“世法”有维系的“功德”,使“异端”的思想不至于危及封建主义的秩序,这也就是反动派胡适所喜爱引用的一句禅宗的话:“只要寻一个不受人惑的人”了!

在“北宗”和“南宗”的禅学中,我们已经可以看到这样的倾向:它们综合了其他各派佛学所共具的一些基本思想,而使烦琐的教义归于简易。思辨的佛学在这里已经到了转折点,繁重的推理形式已经部分地为通过谜语似的问答而“顿悟”的神秘途径所代替。这即是说,从一种醉醺醺的世界,走向另一种醉醺醺的世界。晚唐以后,“北宗”与荷泽宗均归衰熄,盛行的临济、沩仰、曹洞、云门、法眼五宗,宗旨都归本于洪州宗,而形式则是所谓“机锋”、“棒喝”。在这里,一切推理与论证的形式都被抛弃了,思辨的“义学”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五代至北宋之间,禅学的一些思辨也不出南北宗的范畴。

关于唐代的禅宗,我们追溯其本源,就以“北宗”和“南宗”作为代表来论述,至于由此衍变出来的五宗,则留待宗教史的著作去研究,因为五宗文献虽卷帙浩繁,但连中世纪哲学的思辨性也不具备了,因而在思想史上没有足够的篇幅来作有关它们的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