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译本序

有幸把这部科学思想史和一般思想史的重要著作介绍给读者,我感到由衷的高兴。近代科学的兴起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它开创了以科学文明为主要特征的近代文明,使我们开始系统地、严格地来认识自然,并且在古代和中世纪的背景下来反思人及其在宇宙中的地位。只要人类还存在,进行这种反思就是我们的永恒使命,也是人类精神的至高无上的追求。自从人类在宇宙中出现,这种反思便以多种多样的形式表现出来,科学的智慧和诗性的智慧只是其中两种主要的、且在一定意义上相互补充的方式。但是,正是在人在宇宙中的地位和人与自然的关系这一问题上,科学与其他文化形态的关系最密切,它在整个文明进程中的功能和意义也最容易得到理解。《近代物理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便示范了这样一种编史学研究纲领: 在整个人类思想的背景中来考察和分析科学概念或科学思想的形成、发展和演变。就像本书的副标题所指出的,这是一部“历史的、批判性的论著。” 正如宇宙中那种深刻、优美的秩序和和谐激起了一代又一代科学心灵的强烈的好奇心和不倦的理性探求一样,人类科学思想的历史演变也让我们留连忘返、穷追不舍,因为我们从中看到了人类理性在广阔无垠的宇宙(物质的和思想的)中闪烁的光芒。人作为茫茫太空中的一粒尘埃,只因那理性的光芒才变得伟大。这使我们想起最令伟大的康德充满敬畏的两样东西:我们头上的星空和我们心中的道德律!

概括地说,本书有三个相互联系的基本动机或三条主线。首先是揭示和论证新柏拉图主义和毕达哥拉斯主义在近代科学的确立中的重要地位,阐述了自然作为数学秩序的概念和数学作为知识之钥匙的思想。自然的数学处理要求把某些性质抽离和抽象出来作为对自然现象的本质描述,于是人以及表征他的特有性质从物理宇宙中被逐渐“放逐出来”,“主体”和“客体”的分离和对立成为“客观地”理解和认识自然的一个首要前提。结果便导致了本书的第二条主线,这就是第一性的性质和第二性的性质的区分以及对它们的关系的理解。这种区分在天才的笛卡尔那里以二元论的形式明确地表示出来,并产生了迄今仍引起热烈争论的所谓“心- 身问题” ( mind-body prob1em)。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就在于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一切哲学问题的核心,它本质上涉及到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因而涉及到与他所获得的知识的关系问题。它集中地体现了认识论与其他哲学分支的关系。在近代,自然的机械的图景是自然数学化的必然结果。详细阐述机械自然观的确立、它的具体涵义和局限性是本书的第三条主线。受力学的伟大成就鼓舞的自然哲学家们(那时还可以这样来一般地称呼他们)在尝试用力学的原理和方法来说明宇宙和万物时,也在试图突破它的局限性。上帝和以太的概念是在机械自然观受挫时往往被诉诸的两个东西。这个想法的必然性尤其表现在我们对宇宙的创生和它那和谐的秩序的困惑和茫然中,更不用说上帝的观念与一种道德秩序的关系了。可以说,迄今我们仍对“第一推动”充满好奇、感激和迷茫。科学总是要寻求一切自然现象和事件的机制(注意“机制”这个词在英文中与“机械论”同属一词)。在这个意义上说,对机械论无是非可言,它只与说明的极限有关。我相信本书对机械自然观的论述有助于我们弄清它那曾被歪曲的本来面目。历史总是要通过历史来澄清。

至于本书作者,译者查了几种百科全书,均无记载,想来算不上是与柯

林伍德这样的思想家齐名的人物,但这不掩本书在思想史(history of ideas)上的重要价值。在本书中,作者富有创见地探究了新柏拉图主义对近代科学的奠基者的深刻影响,指出了近代科学与古希腊哲学的思想渊源。本书由此而成为思想史上的经典名著。如果本书对于推进我国的科学思想史研究能尽绵薄之力,那将是我最大的欣慰。从前言中推知,作者埃德温·阿瑟·伯特曾先后任芝加哥大学、康奈尔大学和斯坦福大学哲学教授,早年曾就读于耶鲁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在本世纪的早期岁月,哥伦比亚大学哲学系是美国哲学教学和研究的一个中心,以治思想史著称,也是美国自然主义的发源地。伯特的学术造诣和方向看来与此有关。

译毕此书,感慨颇多,可谓一言难尽。最大的感叹当然是“冷”与“热” 的强烈对比,一种潮流把我们推离了另一种潮流。可是,细细思量,对人类文明和人类思想的探源、考察和反思不仅是人的理性追求的需要,大概也与一个民族整体素质的提高和力量的显示不无关系。因而依然需要有人来承受清贫。感谢吴国盛先生的鼓励和敦促使译事得以顺利完成。叶秀山先生帮助解答了原著中的希腊文,在此也一并致谢。最后,感谢本书责任编辑的辛苦劳作,使本书得以尽快与读者见面。由于译者水平所限,加之时间仓促,错译、误译之处在所难免,译文质量概由译者负责,也请读者不吝赐教。

译者1993 年 4 月 10 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