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对第二性质和因果性的处理

霍布斯的见解是,意象只是逐渐衰退的感觉经验,或者如他所说的,就是幻象,幻象来自于运动在人的机体中产生的冲突;从对象那儿产生的运动与心里的某些向外的生命运动相冲突;

“这些生命运动因为向外,似乎就成为某种外在的东西。这种假象或幻想就是我们称为感觉的东西;对于眼睛来说,它在于光,或者在于描绘出来的色彩;对于耳朵来说,它在于声音; 对于鼻子来说,它在于嗅觉;对于舌头和腭来说,它在于味觉;对于身体的其余部分来说,它在于冷暖,硬软等其他特性,所有这些特性都可以用感觉来辨别。所有那些称作可感特性的东西都存在于引起它们的物体之中,当然,除了引起它们之外,物体还引起如此之多的几种物质运动,通过这些运动,物体就以多种多样的方式挤压我们的器官。在我们的身体中受到挤压的不是任何别的东西,而只是多种多样的运动(因为运动只产生运动,它不产生别的东西)。但是它们对我们显现只是幻相,与引起做梦的东西一样。当挤压、摩擦或者撞击眼睛之时,我们便幻想光;当挤压耳朵之时便产生了喧嚣声;我们看见或听见的东西同样是由物体的那些强烈的、虽然观察不到的活动产生的。因为如果颜色或声音就处于引起它们的物体或对象之中,那么它们就不可能与之相分离,正如通过眼镜和在反射中通过回声我们看见它们的那个样子一样;在那里我们知道我们看见的东西是在一个地方,而现象是在另一个地方。虽然那个真实的对象似乎是在一定距离之外授与我们它在我们之中产生的幻相;但那个对象是一个东西,意象或幻相是另一个东西,”①“由此也可以推出,不论我们的感觉使我们认为在世界中存在着什么事故或特性,它们实际上并不在那儿,它们只是假象和幻相;在我们之外真实地处于世界中的东西,是引起这些假象的运动。这是感官的最大欺骗,它也要由感官来纠正:因为正如感官告诉我们的那样,当我直接观看时,色彩似乎是处于对象中心;所以感官也告诉我们,当我反思地看时,色彩并不在对象之中。”②

于是霍布斯便增添了他对笛卡尔二元论的唯物主义还原,增添了他的这一信念:要用在处理物质实体(res extansae)中已被发现是如此成功的同样术语来对人进行合适的说明(这对他来说是可能的,因为他还没有意识到在他的那些更具科学意识的同时代人心中出现的这场新运动的严密数学理想);对任何一个人都会自然碰到的这个重大困难的具体说明突然间使我们明白,第二性质其实不在对象之中,而是在我们自己之中。在霍布斯看来, 所有感觉特性似乎都在外面,因为“在整个器官中,由于它自已内部的自然运动,对从对象扩展到它的核心部分的运动,存在着某种抵抗力或反应;在同一器官中,也存在着与出于对象的努力相对的努力;所以当那个内在努力就是感觉活动的最后行为时,那么从那个无论其间隔是多小的反应中,便会产生幻相或观念;由于那个努力现在向外,所以总是会出现某个处于器官之外的东西。⋯因为光和颜色,热和声音,以及其他我们现在通称为可感特性的东西,不是对象,而是在有感觉能力的生物中的幻相。”①火发热,因此它本身是热的,这样说并不比说火引起疼痛,因此它本身处于疼痛更正确。②

① 霍布斯:《利维坦》,第一册,第一章。

② 《人性论》,第二章,第 10 段。

① 《哲学原理》(Elements of Philosophy)(英文版,第一卷),第四册,第二十五章,第 2 段。

② 《哲学原理》,第四册,第十七章,第 3 段。

现在,我们会问,既然这条推理路线适用于第二性质,难道它不适用于第一性质——难道性质也不过就是在有感觉能力的生物中的幻相吗?在这方面,二者之间似乎没有差异。霍布斯用一个大胆的肯定回答这个异议,他着手区分空间和几何广延,正如我们将着到的,一些古代科学家可能已经感觉到这个区分,可是只是在后牛顿时代,这个区分最终才在近代思想中变得重要起来。对霍布斯来说,空间本身是一个幻相,“一个只在心灵之外存在的事物的幻相;那就是说,它是这样一个幻相,在这个幻相中,我们不考虑其他事故,而只考虑在我们之外出现的东西。”③可是,正如我们通过运动的几何研究了解到的,广延性是物体的一个本质特征。在运动中,总是存在着在我们之外的具有广延的物体,它们通过运动而在里面引起幻相,这其中便包括幻相的“外部”(withoutness),即空间。时间同样是一个幻相,是“在运动中的前后”的幻相。“只有现在才在自然中存在;过去之事只是在记忆中存在;未来之事则是心灵的虚构,是把过去行动的后果运用于现在行动的产物。”④在自然中有运动但是没有时间;时间是记忆和期望的先后性(the before-and-afterness)的幻象。因此完整地设想出来的意象,不管怎么与现象相反,总是在身体之内。心灵是机体的运动,感觉是实际上发生于器官之内的外在性(outness)的表现。霍布斯显然没有注意到在这个见解中出现的重大的认识论困难。他不经批判性的考察就采纳了伽利略的力学宇宙学的要素。

霍布斯把唯物主义和如此发展起来的唯名论结合起来,这为他坦然而且没有限制和例外地公开赞扬在伽利略和笛卡尔那里发展起来的因果性学说作好了准备,这个学说在近代得到了越来越充分和清晰的接受,因为人们用它来反对由至善所支配的终极因果性原理,这个中世纪的因果性原理与其近代概念形成了鲜明对比。霍布斯极其有力地强调说,总是要按照具体物体的具体运动来解释因果性。对伽利略来说,那股隐藏起来的巨大力量就是后果的主要原因或基本原因,可是它在霍布斯这儿却消失了,因为他在这点上遵从笛卡尔,否认自然中存在着真空。“除了在一个连续的、运动的物体中外, 不可能存在运动的原因。”①“因为如果那些与一个不动的物体相连续的物体没有被启动,那么就无法想象这个物体是怎样开始运动的;结果正如已经证明的那样,⋯就是哲学家们最终会避免使用这些不可思议的话语。”②这后一段话出现在对开普勒的批评中,因为他引用磁的吸引这种神秘的力量作为运动的原因。霍布斯当然认为磁的功效本身只能是物体的运动。每一存在之物都是一个具体的物体;每一发生之事都是一个具体的运动。最后,霍布斯的唯名论加上他对骗人幻相之起源的力学证明,是在其哲学中的那个后来最有影响的特点中表现出来的。我们应该指出,在某些方面,霍布斯代表一种与伽利略和笛卡尔的工作相反的倾向;他试图把笛卡尔二元论分离开来的两半重新统一起来,并且把人作为自然界的一部分再放回自然界中来。但是他把这场运动的这种对立的逻辑估计过高了。他不能把精密的数学方法引入他的生物学或心理学中,结果是,有密切联系的天文学和物理学变得不严密和不

③ 《哲学原理》,第二册,第七章,第 2 段以下。也可参见以上注 11,第 122 页以下。

④ 《利维坦》,第一册,第三章。

① 《哲学原理》,第二册,第九章,第 7 段。

② 《哲学原理》,第四册,第二十六章,第 7、8 段。

确定,因此它们对后来的科学家毫无用处。把这个事实与他努力把心灵还原到身体运动的极端思想结合起来,便能很好地理解他为什么不能使科学皈依完全的唯物主义。精神实体的残余仍然存在;甚至霍布斯的幻相也必须加以解释而不是加以否定。但有人可能会把目的论的说明方法继续下去,不信任物理学对人的心灵的现代分析;自然或许已经听任于数学原子论,而二元论的另一面则主要要按目的或用处来说明。在近代思想的主流中这还没有发生,我们同样要把这种状况主要归咎于霍布斯。他已经把这个新的因果性概念推向一个决定性的声明,而且在他的关于人的心灵与自然之关系的学说中,他已经争取到一个始终如一的唯物论,这样对他来说,在他的心理学分析中就不存在返回目的论的诱惑了。他没能依照数学原子发展出一门心理学,但是他对这一方法的偏离并不像他必然要偏离的那么远;他把心灵描述为是由以上所指的基本部分或幻相构成的,是在生命器官中由涌入涌出的运动的冲撞产生的,而且按照简单的联想律组合起来。目的和推理得到允许, 但是它们不是作为基本的说明原理出现的,虽然经院学派的心理学家一直把这作为它们的意义;它们只是在这整个的混合物中表达某一类型的幻相或某一组幻相。由于作为至善的上帝概念的哀微,这种处理得到成全,并为心理学的近代发展开创了新风尚。洛克,下一个伟大的心理学家,便更加明确和更加详细地追随霍布斯的方法,结果是,在他之后,只有一位偶然的唯心论者冒险按照不同的主要假定来谱写一部心理学。斯宾诺莎虽然直到很晚才有影响,但与霍布斯相对比,提一下他是有趣的,在说明思想的属性时,他的主要兴趣是赞成一种基本的目的论;如他所想的那样,在这里也只能应用数学方法,像广延的王国一样,他按照数学含义而不是按照目的和手段来设想思想王国。从现在起,实际上在每—个领域,这就成为近代思想的一个固定假定:说明任何事物就是把它还原到它的基本部分,这些基本部分之间的关系只要在本质上是时间的,就要只按照有效的因果性来设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