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上帝与机械世界的关系

从以上的许多引文来看,玻义耳那深沉的宗教气质是很突出的。可是, 现在是我们把注意力更直接地转向他的哲学的另一面,并按照他自己的思想指出他的哲学与实验科学之根本关系的时候了。他的宗教活动五花八门,其中他主要是支助在地球的偏远角落施礼布道的传教士们,并与一些传教士频频通信,这里就包括具有新英格兰之称的约翰·艾略特,①此人创立了著名的玻义耳系列讲座,在这些讲座中,他希望有人来回答由于时代的科学和哲学的发展,在基督教的接受过程中出现的异议和困难。本特利博士②——牛顿的一位重要的通信者——成为受玻义耳的基金赞助的第一位讲师。我们从伯奇的《玻义耳的生平》一书中了解到,“他对神无比崇敬,以致于在他的演讲中他绝不会不停地提到上帝的名字;在这点上,与之几乎有 40 年交情的彼得·皮特爵士证实说,他是如此严格,以致于他记不起来他[指皮特]曾看到过他[指玻义耳]有任何闪失。”③对玻义耳来说,就像对培根来说一样,实验科学本身就是一项宗教工作。“⋯宇宙中已经呈现出像上帝这样如此令人钦佩的作品,因此,在没有判断它是否值得沉思之前,绝不要故意闭上眼睛来当众侮辱它。牲畜居住在这个世界上并且喜爱这个世界;人,如果他愿意做得更多,那么他必须研究这个世界,赋予他以精神上的意义。”①他希望别人也要以虔诚的宗教精神来从事科学工作,例如,恳求皇家学会把所有的成就都归诸于上帝的天福。

对玻义耳来说,什么是清楚地暗示上帝存在的根本的经验事实呢?在这点上,他慷慨地提供了两种事实:一个事实是人的理性和智慧;另一个事实是宇宙中普遍的秩序、美和适应。“我很怀疑在自然中是否不存在某些原子论者不能令人满意地用任何物质粒子的外形、运动或联系来说明的现象。因为人的理性灵魂的某些才能和操作是如此特殊和超越,以致于当我还没有发现它们可以用有形的元素来说明时,我不希望草率地认为它们是这样拼凑起来的”。②这个事实意味着一个什么样的上帝?意味着他与这个可理解的自然界的什么样的关系呢?正如我们将看到的,玻义耳是按照传统学说来回答这些问题的,他并不尝试对这些问题获得一个新的洞见。至于说到他的第二个, 也是更有特色的目的论论据,比较下列陈述:“天体的巨大、美丽和有规律的运动;动物和植物的优良结构;除了众多的其他自然现象外,大多数自然现象对人的益处;这一切都可以正当地使作为一个理性生物的人推断说,这个巨大的、美丽的、有序的以及(换言之)在许多方面极好的事物体系—— 我们称之为世界——是由一个格外有力、格外聪明和格外善良的造物主设计

① 玻义耳,第三卷,第 601 页。

② 玻义耳,第五卷,第 204 页——“显然,他们会观察到,正是某种一般力量使地球上的块体或地面上的物质经过空气落到地球上,不管这种力量是什么,按照宇宙的创造者那英明的布置,它决定了我们称为重物的那些物体的运动,允许它们以最短的路径向这个水陆构成的球体的中心部位运动。”

③ J.艾略特(1604~1690):美洲殖民地牧师和宣教士,以“印第安人的信使”的名称为人所知。——译注

① R.本特利(1662~1742):英国古典学者、牧师,曾任剑桥大学三一学院院长,牛顿曾写信给他说明怎样用引力原理来解释地球和天体的形成。——译注

② 玻义耳,第一卷,第 138 页。

出来的,一位理智的、毫无偏见的思考者是很难否认这一点的。”③

一旦把上帝确立起来,玻义耳就满足于用公认的笛卡尔的方式来解释他在世界中的地位和他与人的关系。正是上帝给予我们以关于他自己和我们在圣经中对他的责任的直接的、特殊的信息,这种信息比我们通过研究自然获得的任何知识都更值得研究。①“从上帝那儿得到理解和永远幸福的希望,但是不去研究通过他的启示我们所获得的关于他的本质和目的的知识,这不是可喜的。⋯同样,急于去争论一个原子的性质,而不注意研究形成了万事万物的伟大的上帝的性质,这也不是可喜的。”②因此,科学和神学不过是在范围和价值上都远远超越了二者的一个更大整体的两个部分。“基督教福音实际上包含和展现了人的赎罪的全部秘密,因为为了灵魂的得救,我们有必要知道它;微粒哲学或机械哲学竭力从不活动的物质和局部运动中推导出一切自然现象。但是,不管是基督教的基本教义,还是关于物质和运动的能力和效果的学说,它们各个都至多只是⋯由上帝的产物构成的巨大的宇宙体系中的一个本轮,都只是构成了这个关于事物的更普遍的理论的一部分,这些事物只有通过自然之光才能得知,然后通过圣经的信息加以改进。所以这两种学说⋯似乎都只是这个普遍假说的成员,这个假说的对象,我认为就是上帝的本质、目的和作品,它们是可以由我们在生活中来发现的。”③我们需要不断地探求这个更巨大的神的活动王国的知识,玻义耳把未来的状态描绘为这个探求的继续;主要的差别在于,当上帝在那时“扩大我们的才能,以便使我们能够不眼花缭乱地盯住那些雄伟的、光辉的真理时,”我们目前的障碍便被消除了,于是,“那时我们就有资格发现那些真理的和谐和壮丽,并因此欣喜若狂地赞美它们。”④

对宇宙的神的起源和支配的宗教信仰,加上他所特有的那种人类知识的贫瘠感,使玻义耳明确拒斥笛卡尔的这一假定:在我们的经验王国中发现和证实的力学运动定律必定无变化地适用物质实体的总体。“现在,如果我同意某些现代哲学家的看法,认为上帝除了创造我们的世界之外,还创造了别的世界,那么,很有可能的是,他在那里产生他的成果时已显示了他那多方面的智慧,尽管那些成果与他在我们这儿产生的成果很不相同,而且我们也在这些成果中赞誉他的智慧。⋯在那些别的世界中,我们可以假设,这位无所不知的建筑师一开始用来设计那些世界的各部分物质的原始结构或构架, 截然不同于我们的系统的结构;除此之外,我说,我们可以设想,在那样一个系统中可以观察到的后来的现象和结果,与在我们的系统中有规律地发生的现象和结果也有很大的不同,虽然我们应该假设在那些未知的世界中,至多只有两三个局部运动定律不同于在我们的世界中得到的运动定律。⋯上帝可能已经创造出物质的一些本身处于静止的部分⋯可是他可能已把一种与原子论者赋予其元素的能力相类似的能力授与物质的其他部分,具有那种能力的元素不停地处于运动之中,但又不致因为在静止的物体上激起运动就丧失掉这种能力[这就是以太的第二个功能]。这些物体之间的运动传播定律可

③ 玻义耳,第三卷,第 62 页。

① 玻义耳,第二卷,第 47 页以下。

② 玻义耳,第五卷,第 515 页以下;也参见第 136 页;第四卷,第 721 页。

③ 玻义耳,第四卷,第 7 页。

④ 玻义耳,第四卷,第 26 页。

能不等同于在我们的世界中建立起来的定律。”①

从这些证明上帝的存在和能力的论据中,应该想得到,神在宇宙体系中的首要功能便是以这样的方式使宇宙发生运动,以致于导致了现在在宇宙中展现出来的这个有序的、和谐的系统。②

“总合流”这个短语在笛卡尔那里已经出现过,从下文就可看出玻义耳心中也出现了这种感觉:为了不致使宇宙分解,就不断需要上帝;他的宗教兴趣主要把他推到了这里,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他也被那些影响莫尔的同样考虑推动着。玻义耳也感觉到,一个机械宇宙必然会分崩瓦解,因此把它的不同部分抓在一起的力量就其本质而言是精神的。“世界的这个最有力的制作者、这位造物主还没有抛弃与之如此相称的一项杰作,而是仍然在维持和维护着它,因此他调整着天体和其他巨大的宇宙物质的那种惊人的迅速运动, 以便它们不致因为任何显著的无规律性而扰乱这个巨大的宇宙体系的秩序, 并且使之降低为一片混沌,或者成为堕落、零乱的事物的混乱状态。”①对于维护着世界体系的上帝的“总合流”的概念来说,很难在与玻义耳哲学的其余部分保持一致的情况下来弄清楚它的具体含义,尤其是当我们指出他的这一强调时——一旦有规律的运动已经被确立起来,第二性的原因或物理原因就完全机械地起作用。②

在玻义耳那儿,这个困难的关键好像可以在他对自然神论者的回答中发现,自然神论者否认任何这样的总合流的必然性,认为“在宇宙开始形成之后,一切事物都是按照确定的自然律运动的。虽然这有些可信,但不是没有假装的色彩;⋯我还是认为定律实际上只是一种记号,一个有智慧的,自由的力量一定是按照这种记号来调节其行动的。但是无生命的物体绝对无法理解一个定律是什么⋯因此不能激励或缓和其行动的无生命的物体的行动是由真实的力量产生的,而不是由定律产生的。”①在玻义耳的著作的其他段落中,

②也体现出了这个思想:由于世界无法知道它正在做什么,所以它那有序的、

遵守纪律的行为必须用真实的、不断的、有智慧的能力来说明。在他那儿, 无论在何处,都没有把这个思想与如下见解调和起来的明确尝试,这就是, 运动定律和重力现象描述了完全自足的力学作用。

① 玻义耳,第四卷,第 19 页。

② 玻义耳,第四卷,第 32 页。

① 玻义耳,第五卷,第 139 页。

② 玻义耳,第五卷,第 413 页以下。——“自然的这位最英明、最有力的的制作者,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能够渗透到整个宇宙,在一瞬间便能巡视它的各个部分,他在万物之始便把有形之物构造进入这样一个系统,在他认为符合他向自己提出的创世目的时,便在万物之间放置了这样的运动定律;由于他那从一开始就使用的巨大无边的智慧,他不仅能看到他所创造出来的事物的目前状态,而且还能预言如此加以限定, 并按照他确立起来的运动定律活动的具体物体在如此这般的情形下对其他物体施加的一切影响;这样,用他那同样无所不知的能力,他能够以这样一个种方式来设计世界的整个结构和它的各个部分,结果,当他的总合流维护着自然秩序时,世界这部巨大的发动机的各个部分,尽管既无意图又无知识,就应该有规律地、不停地活动,以获得他为它们设计出来的各个目标,好像它们本身确实理解了这些目标,并且积极实现它们似的。”

① 玻义耳,第五卷,第 519 页;也参见第 198 页以下。

② 玻义耳,第四卷,第 68 页以下;——“运动定律是由他那不停的总合流无意决定和支持的,由此构成的世界的现象是由各部分物质的力学属性和它们按照力学定律相互间产生的影响产生的。”

这样,不仅把上帝设想成事物的第一原因,而且也把他设想成一个在场的、活动的、有智慧的存在物,他永远留心维护这个和谐的世界体系,并在其中来实现那些值得想往的目的。③他的“知识立刻就与他能知道的一切东西取得联系;他那具有穿透力的眼睛略一扫视就能看穿天地万物。⋯上帝立刻就看到他在这个巨大宇宙中的任何产物的一切行为或思想。其次,上帝的知识不是我们的推理获得的那种渐进的或推论性的知识,而是一种直观的知识⋯上帝勿需靠一个东西来知道另一个东西,他知道每一个事物本身(因为他就是事物的创造者),一切东西对他来说也同样是显明的,如果我可以这么说,通过看看他自己,那么,就像在一面最非凡的万能镜中一样,他突然间就能看见每一个最清晰可知的事物。”④对神的智慧的这种赞美使我们想起伽利略和笛卡尔;它甚至有一点莫尔的有广延的神的味道,而那是玻义耳先前所否认的。其实,在一段有趣的文字中,玻义耳完全忘记了他在与这位剑桥牧师的学说相对抗。事物发生“好像在整个宇宙中漫布着一个有智慧的存在物,他看护着宇宙的普遍利益,为了它的各个部分的目的而注意合理地管理万事万物,以便与整体的利益保持一致,并且维护那个最高的原因确立起来的基本的、普遍的规律。”①

现在,在像这样的一段文字中,玻义耳甚至超越了他原来提出的那个上帝概念,即需要上帝用他那“总合流”来维护世界体系;他补充了一种关于具体天意的学说,试图以斯多噶派的方式把这个学说与普遍规律的规则调和起来。特定的个体,或者宇宙的各部分,“只有当它们的福利符合上帝在宇宙中制定出来的一般规律,而且就上帝在构造宇宙时向自己提出的目的而言,只有当它们的福利比那些特定生物的福利更重要时,才被提供出来。”② 同时,与一般规律的符合不是强制性的,因为“这个学说[并非]不符合存在着真正奇迹的信念,虽然它假设了要维护通常的、确定的自然过程,但不否认在上帝认为合适的时候,这位最自由、最有力的自然的制作者能够中止、改变甚至否认他一个人在一开始建立起来,而且只有靠他那永恒的总合流才能维持的运动规律。”③因此,上帝有可能在任何时候“通过抑制他的总合流, 或者通过改变这些运动定律——这当然完全取决于他的意志——使得自然哲学的大多数(如果不是一切)公理无效。”①

因此,虽然上帝通常把物质的运动限制到原来在物质中确立起来的规律,但是他从来就没有交出他为了某个新的或特殊的目的而改变物质的操作的权利。玻义耳想把什么类型的事件划在这个意义上的奇迹名下?首先当然是在神的启示中记录下来的奇迹。从自然中存在着规律这一点推不出如下结论:“当自然的制作者乐意把他的总合流撤退到烈火的活动,或者面对烈火超自然地保卫那些暴露在火中的物体时,火必然要烧到丹尼尔的三个同伙或他们的衣服。”②其次,玻义耳把人在生下来时就有一颗理性的、不死的灵魂

③ 玻义耳,第五卷,第 520 页。

④ 玻义耳,参见第二卷,第 40 页,第 38 页以下。

① 玻义耳,第五卷,第 140 页。

② 玻义耳,第五卷,第 150 页。

③ 玻义耳,第二卷,第 39 页。着重号系我所加。

① 玻义耳,第五卷,第 251 页以下。

② 玻义耳,第五卷,第 414 页。

与肉体相结合也算作奇迹;③第三,人们在生病时往往祈求帮助,他并不认为一位基督教哲学家会宣告说这种祈祷是无助的;第四,他倾向于认为,在宇宙中普遍存在着比我们忍不住承认的规律性要多得多的无规律性。“当我考虑到没有理性的物质的本质,考虑到构成世界的物体的那种广阔深远,考虑到地球所包含的物体的那种陌生的多样性,考虑到可以合理地推测地球还包含着其他物体;同样,当我考虑到世界的那个巨大的星际空间——星球在那里漂游着——的流动性;在这个时候,我不得不猜测在这个宇宙结构中,并没有那么多的精确性和不变的规律性,它们比我们被教会相信的要少得多。”

④他引用了太阳黑子作为例子,他把那解释为大量不传导的物质的无规律的喷

发;另一个例子是彗星,对那个时代的科学家来说,彗星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奇迹和秘密。玻义耳认为,把这些类型的事件归因为事物的神创者的直接干预,比提请某个第三实体或附属的存在物来解释,例如自然,要更加令人满意。上帝肯定还有一些目的,它们远远超越了在科学所发现的那个和谐体系中揭示出来的目的。

可是,值得注意的是,玻义耳并不想过份强调奇迹的重要性。支持上帝和天意的主要论据是世界的优美的结构和对称性,是规律性,而不是无规律性,在他的科学激情高涨的时刻,他几乎否认他曾有过神当场进行直接干预的说法。如果上帝“只是继续他那日常的总合流,那就没有必要进行非同寻常的干预,这样,上帝似乎只是在游戏后面进行操纵;哲学家们和物理学家们为了一切紧急事变而发明了他们称为自然的东西,可是,在世界的最初构造中,就已经预见到一切紧急事故并为之作好了准备;这样就只有如此安排好的物质按照普遍的运动定律而行事。”⑤宇宙显然不是一个必须不时地拉一下其弦的傀儡,相反,“它像一台珍贵的钟,例如在斯特拉斯堡就可能是这样,那里一切东西都被如此灵巧地设计出来,以致于只要一打开发动机,一切东西都会按照这位设计师最初的设计进行下去,运动⋯并不需要这位设计师特殊的干预,也不需要他所采用任何灵巧的代理者的干预,相反,它们凭借整部发动机那一般的、基本的设计,履行它们在特定场合的功能。”

为了使之明确地与新的科学世界观相联系,玻义耳对有神论作了这样的重新解释,我们将会发现,除了剪去它的最极端的模糊性之外,这个再阐释与牛顿的观点几乎处处重合。在牛顿哲学的这一方面,唯一能与之相比的其他影响是莫尔和通神论者雅科布·贝姆的影响。莫尔是牛顿在剑桥的同事, 而贝姆则为牛顿所熟悉,他必定由此而加强了他的这一信仰:宇宙作为一个整体不能在力学上加以阐明,而只能在宗教上加以解释。

我们现在准备考虑这个人的形而上学,对他的分析比我们对任何思想家迄今投入的分析都要详细得多,他对科学的划时代的征服使他能够把迄今从依然可疑的假定中达到的这批信念,转变成为在近代思想的未来进程中奉为神明的公理。可是,在我们这样做之前,让我们来总结一下我们一直在追溯的这场重要运动的中心步骤。

③ 玻义耳,第四卷,第 161 页以下。

④ 玻义耳,第四卷,第 162 页。

⑤ 玻义耳,第三卷,第 48 页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