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对新形而上学的第一表述——因果性、量、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

什么是开普勒的科学方法哲学的根本特点呢?通过对我们刚才强调的这一点进行更充分的理解,让我们用我们的方式来探究这些特点。开普勒相信在世界上必定存在着更多的可以发现的数学和谐,它们充分地确认了哥白尼体系的真实性。已有人注意到这个信念与他在数学和毕达哥拉斯形而上学中的背景的联系。但是他经常这样来谈论他的成就,认为它们已显示了世界的新结构的必然而合理的根据,并且渗透到以前被认为不同的诸事实的数学联系中去。①因而在对其目的和成就的阐明中,当哥白尼宣称他的新体系解决了为什么木星的逆行不如土星的逆行频繁发生等问题时,开普勒正在发扬,而且更明确地表达哥白尼的思想。他以这种方式阐明其目的,其含义何在呢?首先而且最中心的是,他是指他已经达到了一个新的因果性概念,这就

是说,他认为可以在观察到的事实中发现的那种根本的数学和谐就是这些事实的原因,正如他通常所说的,就是这些事实何以如此的理由。这个因果性概念其实就是以严密数学来重新加以解释的亚里士多德的形式因;这个概念与早期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某些发育不全的思想也有明显的密切联系。在现象中借以对因果和谐进行证实的严密性或严格性就是开普勒哲学中的一个新的、重要的特点。第谷在第一封信中已力劝开普勒“通过实际观察为其观点奠定坚固基础,然后努力追溯以达到事物的原因。”②可是,开普勒宁愿让第谷收集观察资料,因为他先前深信,真正的原因必定总是在根本的数学和谐中。“原因”这个词的这种用法的一个典型例子出现在《宇宙的奥秘》的前言中。开普勒系统地认为,在六颗行星的球面之间能够嵌入五个正则立体, 这是行星的数目是六的原因。”Habes rationem numeri planetarum”(行星保持理性的和谐)③。在古代人看来,太阳的中心地位是行星的偏心轨道恰巧在太阳之内或接近于太阳的原因。①上帝是按照完美的数的原则来创造世界的,因此在创世者心中,数学和谐便提供了“为什么天体的运行轨道的数目、大小和运动就是它们所定的那样;而非别样”的原因。②再说一遍,因果性是按照数学简单性和数学和谐来重新加以解释的。

进一步,这个因果性概念涉及到在科学假说的观念上的一个相应转变。关于观测结果的一个说明假说是以简单的形式来表示它们的一致原因的一种尝试,因此对开勒来说,一个真的假说必定是对可以在结果中发现的根本的数学和谐的陈述。在一封部分是为了写来反驳莱玛鲁斯·厄休斯对同一题材的看法的信中,开普勒提出了对天文学假说的一个有趣处理。③开普勒的思想是:关于同样的事实存在着一些不同的假说,其中只有一个假说是真的,它表明在其他假说中依然毫无关联的事实为什么如其所是,也就是说,它论证了这些事实的有序的、合理的数学联系。用他自己的总结来说:“因此,既非这一个也非那一个假说值得一个天文学假说的名称,相反,一个天文学假

① 《全集》,第一卷,第 239 页以下。

② 戴维·布鲁维斯特:《回忆伊萨克·牛顿爵士》,第二卷,第 401 页

③ 《全集》,第一卷,第 113 页。也见第一卷,第 106 页以下。

① 《全集》,第三卷,第 156 页,第一卷,第 118 页。

② 《全集》,第一卷,第 10 页。

③ 《全集》第一卷,第 238 页以下。

说是都同样地蕴含在二者之中的假说。”④用他的现存例子来论证,这就是, 其他的天体学说被迫满足于这个简单的陈述——某些行星的本轮在其完成的时间上符合太阳绕地球的视运动的时间。⑤一个真的假说总是一个包容性更强的概念,它把那些迄今为止被视为不同的事实约束在一起;它在以前就存在无法说明的多样性的地方揭示出数学秩序和数学和谐。重要的是要记住,这种更广泛的数学秩序是某种要在事实本身当中发现出来的东西。这个思想在许多地方精确地得到陈述,①否则,他对通过观察来进行严格证实的不断强调便会失去它的意义。

现在,因果性和假说的这样一种数学-美学的概念已蕴含着世界的一种新的形而上学图景;其实,正是这些思想使开普勒对一些怀有某种意图的亲亚里士多德的朋友极不耐烦,他们劝他把他自己的发现和哥白尼的发现看作只是数学假说,而不必然是对真实世界为真的数学假说。可是,开普勒认为这些假说就是给予我们以真实世界的正确图景的东西,由此揭示出来的世界是一个比人的理性以前进入的世界要大得多、要漂亮得多的王国。我们一定不要交出对实在的真正本质的这个辉煌而富有启示的发现。让神学家们来权衡他们的权威;这就是他们的方法。但是对哲学家来说,(数学)原因的发现就是导向真理之路。“其实我只用一个词来回答圣徒们在自然问题上的情感; 在神学那儿,的确要权衡权威的力量,可是,在哲学那儿,要权衡的是原因的力量。因此,一位圣徒拉科特坦提乌斯便否认地球是圆的;另一位圣徒奥古斯丁虽然承认地球是圆的,但却否认有对立的两极;一些近代人承认地球有缺陷,但却否认它是运动的,他们的这种恭敬的行为可谓圣洁。可是真理对我来说更圣洁,不违背我对神学博士们的适当尊重,我通过哲学论证表明, 地球既是圆的,在其两级又有人居住,而且它具有最可鄙的尺度,最终它在恒星之间运动着。”②

我们现在开始领悟到这些近代科学之父所从事的工作的巨大意义,但是让我们继续我们的问题。作为什么构成了真实世界这一概念的推理,开普勒被导致采纳了哪些更专门的形而上学学说呢?首先,这个概念使他以自己的方式挪用了在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之间的区分,在 16 世纪,维维斯(Vives)、桑切斯(Sanchez)、蒙田(Montaigne)和康帕尼拉(Campanella)这些错综复杂的思想家又以不同的方式复兴了这个区分。知识,当它通过感官被直接提供给心灵时,是模糊、混乱和矛盾的,因此是不可靠的;只有那样一些世界特点才在我们面前打开确定无疑、永远为真的东西,由于这些特点,我们获得了一致的、确定的知识。其他特性不是事物的真实特性,而只是它们的符号。当然,对开普勒来说,真实特性就是在支撑感觉世界的数学和谐中捕捉到的特性,因而它们与感觉世界有一种因果关系。真实世界只是量的特征的世界,它的差异只是数的差异。在他的数学遗著中,他对亚里士多德对科学的论述进行了简要批评,在这一批评中,开普勒声称他与古希腊哲学家的不同表现在,古希腊哲学家把事物根本上追溯到质的差别,因此,追溯到不可简化的差别,这样,在尊严和实在性上,便给予教学一种处于可感之物

④ 《全集》,第一卷,第 241 页。

⑤ 参见《全集》,第一卷,第 113 页。

① 例如,参见《全集》第五卷,第 226 页以下;第二卷,第 687 页。

② 《全集》,第三卷,第 156 页。

和至上的神学观念或形而上学观念之间的中间地位;而他已找到发现一切事物之间的量的比例的手段,因此给予数学以至高无上的地位。“在凡是有质的地方,同样也就有量,但不总是反之亦然。”①

开普勒的见解也导致了一个重要的知识学说。我们确实能够发现呈现于感官的一切对象中的数学关系;一切确定的知识必定是关于它们的量的特征的知识,完美的知识总是数学的。“实际上,正如以上我所说的,涉及到专门的数学性质、而且主要关系到量的原理不是才有几个,这些原理在由共同的自然之光发现出来时是勿需论证的;从创造的规律来看,人类理性的根本特征似乎是这样的,以致于除了量或者通过量之外,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被完整地知道,因此由于这一特征,这种原理在数学中比在任何其他的理论科学中更多。因此顺理成章 的是,数学结论是最确定无疑的。”①他指出了在光学、音乐和数学中对这一事实的某些实际论证,这些论证当然最佳地向他提供了他所寻求的证明。“正如眼睛被造来看色彩,耳朵被造来听声音一样,”

②不是你想理解什么,心灵就被造来理解什么,相反,它只被造出来理解数量。

因此,量是事物的根本特点,它是“primarium accidens srbstantiae”(显贵的偶然实存),③它“先于其他范畴。”就我们的知识世界而论,量的特点是事物的唯一特点。

因此,在开普勒那儿,我们就有了这个得到清晰明确陈述的见解:真实世界就是可以在事物中发现的数学和谐。不符合这个根本和谐的那些可变的表层特性处于实在的较低的层次上;它们并不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所有这一切本质上完全是毕达哥拉斯的和新柏拉图的,突然间发现柏拉图的理念王国等同于几何关系的王国。开普勒显然与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原子论没有来往,后者的复兴注定要在后开普勒科学中才起着重要作用。他的思想详述了自然的基本粒子,就此而论,他继承下来的正是《蒂迈欧篇》的几何原子论和古代的四元素说,可是他的兴趣并不在这些东西上面;激起他的热情和兴趣的主要是在宇宙中揭示出来的数学关系。当他说上帝是按照数来建造世界时,他思考的不是细致地描绘出来的各部分空间,而是这些比较深远的数的和谐。①

① 《全集》,第八卷,第 147 页以下。

① 《全集》,第八卷,第 148 页。

② 《全集》,第一卷,第 31 页。

③ 《全集》,第八卷,第 150 页。

① 他关于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的学说可溯源到占星术,这很明确地揭示了这一点。通常认为开普勒对占星术半信半疑,可以这样来解释为此目的而引用的段落,但不一定要作这样的解释,也不一定要按照其他大量陈述来正当地作这种解释。注意这个陈述:“上帝给予每一个动物以拯救其生命的手段——如果上帝把占星术给予天文学,为什么要反对呢?”(《全集》,第八卷,第 705 页)。像那个时代其他可怜的天文学家一样,开普勒在占星术中发现了一种他能够给予、而没有天文学热情的人们也愿意支付的帮助,他认为这种情况是非常幸运的。但这不完全意味着他并不完全相信占星术。在持有这种看法的人当中,可能很少有人读过他的论文“占星术可靠性的基础”(De Fundamentis Astrologiae Cer-tiribus)(载《全集》,第一卷,第 417 页以下),在这篇论文中,他提出 75 个具有不同普遍性的命题供哲学家批评,而他自己则准

备捍卫这些命题的可靠性。了解开普勒时代的思想潮流的人们都知道 16 世纪在对占星术的兴趣和信仰上曾有一次有力的复兴,开普勒准备用他那一般的科学哲学给予占星术一个广泛的哲学基础。当行星在其公转中恰巧陷入某些不同寻常的关系之中时,人类的生活中便会产生不样的结果——妖雾邪气便会从这些不祥

除了通过他的新柏拉图主义的宗教方面外,开普勒还没有进一步阐明为什么宇宙中存在着这种深远而美丽的数学和谐。他颇为赞许地引用柏拉图那著名的说教:上帝懂得几何学;上帝按照数的和谐创造了世界,②这就是为什么他使得人的心灵是这样,以致于心灵只有通过量才能获得知识的原因。

这样一来,在开普勒的工作中,我们就有了在近代科学的形而上学的发展中出现的第二个伟大事件。在人类思想先前的那个漫长的时期中,亚里士多德主义已经取得了胜利,因为它似乎使日常经验世界变得更好理解和更合理。开普勒很早就认识到,承认哥白尼的世界体系的有效性涉及到一种相当不同的宇宙学,就其一般背景而论,这种宇宙学可以依赖于得到复兴的新柏拉图主义,它可以在数学科学和天文学的显著发展中找到其历史辩护,而且, 通过把观察到的自然宇宙的事件看作是对基本的、简单的数的关系的例示, 这种宇宙学能够揭示这些事件中存在的惊人含义和新的美丽。这项任务涉及到为此而修正关于因果性、假说、实在和知识传统的观念;因此,开普勒向我们提供了一个形而上学的根本原理,这个形而上学大体上立足于早期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思辩,但是却小心翼翼地适应新的理想和方法。从实用的角度来看,开普勒的冒险事业证明是成功的,这对他的历史重要性来说真是幸运之极。伽利略及其后继者在天文学中获得了进一步的经验事实,这表明天文学的物理宇宙充分类似于哥白尼和开普勒敢于相信的东西,他们二人已被证明是近代那场著名的思想运动之父,而不是作为一对头脑狂热的先验论者为人们所遗忘。尤其是,开普勒的方法与晚近科学成功的方法有诸多共同之处, 经过呕心沥血的努力,几何学主义在自然中取得了胜利,“三”偶然变成后来牛顿那辉煌的科学成就的富有成效的基础。可是,只有那些把注意力指向这些“三”,同时忘却了他们对那些相当无益的数的奇特性(这对他们来说也一样重要)的辛勤积聚的人,才能无拘无束地作出像尤金和阿佩尔特那样的主张:

“开普勒是第一个冒险对(天文学的)问题进行严密数学处理的人,是在新科学那特有的意义上第一个确立起自然律的人。”①“开普勒是第一个发现对自然律进行成功探究的艺术的人,因为他的前辈只是构造了他们努力应用于自然过程的说明概念。”②。

尽管这种赞美并非一无是处,但它却搞混了开普勒对我们的真正贡献。作为一位科学哲学家,他的殷实、进步的成就是他的这一强调:有效的数学的假说必须是在观察到的世界中能够严格地加以证实的。他在先验的理由上完全相信宇宙基本上是数学的,而且一切真正的知识必定是数学,但是他也阐明了这一点——由于神的恩赐,我们天生具有的思维规律不可能达到任何关于它们自己的知识;必定有一种可以感受得到的运动为它们严格的例示提供材料。①对于他的思想的这一方面,我们必须感谢他在数学上的训练,尤其

之果中投射出来,渗透到人们的灵魂中,激起他们那狂热的激情,结果便暴发战争和革命。(参见《全集》, 第 1477 页以下。)除了对这种可能性的暗示与其一般哲学相符合外,没有什么问题——这里有趣的一点是: 他所关心的数学实体是那些深远的天文和谐,而不是基本原子。

② 《全集》,第一卷,第 31 页。

① R.尤金:“作为哲学家的开普勒”(《哲学月刊》,1878 年,第 42 页以下)。

② E.F.阿尔贝特:《人类的历史时期》,第一卷,第 243 页。

① 《全集》,第五卷,第 229 页。

应该感谢他与进行细致的星象观察的巨人第谷·布拉赫的联系。正是这一点, 以及他根据那个时代的状况提出的术语对因果性、假说、实在等概念的重新解释,构成了他的哲学的建设性的部分。但是他的眼界和方法正如受纯理论兴趣支配一样也受到美学兴趣的充分支配,他的整个工作涂上了他继承下来的粗糙迷信的色彩,而且由于这种迷信变得混乱,尽管那个时代的大多数受过启蒙的人们已抛弃了这种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