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物质实体”和“精神实体”

在伽利略那儿,自然的数学观与合理的实验主义的联合使得感觉的地位变得有些含糊不清。我们的哲学试图说明的正是这个感觉得到的世界,而且通过利用感官,我们要对所得到的结果进行证实:在我们完成我们哲学的同时,我们发现自己被迫认为真实世界除了具有基本特征或数学特征之外,并不具有什么东西,第二性的或不真实的特性是由感官的欺骗引起的。而且, 在某些情形(比如说地球运动)中,必须完全抛弃直接的感觉证据,因为它们是假的,正确的答案是通过合理论据达到的。那么,感觉的地位何在呢? 我们怎么处置那些由于感觉的虚幻性而被推到一边的第二性质呢?笛卡尔试图这样来解决这些问题,即通过否认作为一种方法的经验主义,并且在一个同样真实但不太重要的实体即思想实体中为第二性质提供一个避难所。

对笛卡尔来说,我们的哲学活动全力以赴的确实是这个感觉得到的世界,①但是从事这一活动的正确方法必须在根本上不依赖于感觉经验的可靠性。“在真理中我们看不出只由感官来把握的对象(我们只能看出我们的理性运用于感觉对象得到的结果)。”②“在不存在关于它们的启示的事物中, 过份相信感觉,换句话说,过分倚重儿童那轻率的判断⋯与一个哲学家的气质毫不相投,相反,我们应该接受成熟理性的支配。”③我们要寻求“事物的某些原则⋯不是靠感官的偏见,而是靠理性的光芒,这样这些原则就具有如此之多的证据,以致于我们不能怀疑其真谛。”④感觉被称为“混乱的思想”,

⑤因此感官,就像依赖于它的记忆和想象一样,只能在某些特殊的、有限的方

面被用作知性的助手;合理的实验可以对从清晰地设想出来的第一原则中得到的各种可供抉择的推论进行判决;记忆和想象可以把具有广延的有形物质表达在心灵之前,这样它们便有助于获得这种有形物质的一个清晰概念。作为一门有效哲学的基础,我们总是从感觉经验入手,这一点甚至不是必要的, 单就推理而论,它当然不能给予一个盲人以色彩的真正思想,但一旦一个人已察觉到主要的色彩,但没有中间的色彩,那么他要构造出中间色彩的映像就是可能的。⑥

这样,我们的哲学发现方法注定是理性的和概念的;感觉世界是某种模糊、混乱的东西,哲学为什么一定要获得真理呢?!现在,我们凭什么相信基本的、几何的特性是对象本身固有的,就像实际上就是这样的一样,而第二性质却不是这样的呢?“我们认为一切其他事物都是由形状、广延、运动等构成的,而我们又如此清晰明了地认识到形状、广延、运动等不能再由心灵分析成为其他更明确知道的东西,”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笛卡尔自己对这个主张的辩护是:这些特性比其他特性更持久。在第二个《沉思录》中, 他为了论证起见曾用过蜂蜡的例子,在蜂蜡的情形中,除了广延性、柔韧性

① 《哲学著作》,第一卷,第 15 页。

② 《原理》,第一部分,原理 73。

③ 《原理》,第一部分,原理 76。也参见第二部分,原理 37,20。

④ 《原理》,第三部分,原理 1。

⑤ 《原理》,第四部分,原理 197。

⑥ 第一卷,第 54 页。

① 第一卷,第 41 页。

和流动性外,没有什么特性仍然保持不变,正如他所观察到的,这是一个靠知性,而不是靠感觉或想象来察觉的事实。既然柔韧性不是一切物体都具有的性质,因此就只剩下广延性和流动性(运动性)作为一切物体的不变性质; 一旦物体仍然存在,就不能取消这两个性质。可是,我们可能会问,颜色和抵抗力难道不也是物体的不变性质吗?的确,物体在颜色上有所变化,而且它们也有不同程度的抵抗力,难道会碰到完全没有颜色或抵抗力的物体吗? 事实确实如此,而且这对我们的整个研究也至关重要,笛卡尔的真正标准不是持久性,而是数学处理的可能性;在他的情形中,正如在伽利略的情形中一样,他从青年时代的研究开始的整个思想历程就已经使他习惯于这一想法:我们只有在数学术语中才能了解物体;对他来说,唯一的一种清晰明确的观念就是数学观念,此外就是为了满足其成就的形而上学基础的需要而必须引入的一些逻辑命题,比如这些命题:我们存在,我们思考,等等。因此, 当认为第二性质像第一性质一样属于对象时,它们对他的心灵来说必然是模糊的、混乱的;②它们不是数学操作的明确领域。这一点不能强调得太过份, 虽然现在我们还不想中止它。

把以上这种逻辑命题作为清晰明确的思想的例子添加到数学定义和公理之上,这是很重要的。这早在《规则》中就出现了,而且已经显示出他那形而上学二元论的端倪。没有哪一个数学对象是一个比“我思故我在”更中肯的知识条款了;我们可以把我们的注意力从具有广延的整个世界中抽离出来,把它指向内部,以绝对的自信注意一种截然不同的实体即思想实体

(thinking substance)的存在。不管关于几何体王国的终极真理是什么, 我们仍然知道我们怀疑,我们想象,我们证实,我们意愿,我们设想,我们想象,因此当笛卡尔倾其精力来建设一门完整的形而上学时,这种轮廓分明的二元论便不可避免了。一方面是物体的世界,其本质是广延;每个物体都是空间的一部分,是一个有限的空间量,它只是由于不同的广延方式而不同于其他物体;它们构成一个几何世界,一个只能而且完全能按照纯数学来了解的世界。涡旋理论为重量、速度等麻烦问题提供了一个简易处理;整个空间世界变成一部巨大的机器,这部机器甚至还包括肉体的运动,包括人类生理学中那些不依赖于意识注意的过程。这个世界与任何思想都没有依赖性; 即使在存在之物中根本就没有人类,它的整个机构仍然会继续存在和运转。① 另一方面是内在王国,其本质是思想,其样态是知觉、意愿、感觉、想象这样的辅助过程,② 这是一个没有广延的王国,至少就我们对它的充分知识而言,它与另一个王国是相独立的。但笛卡尔对精神实体(res cogitans)并不太感兴趣,他对它的描述很简短,而且,好像为了在这场新运动中使得对目的论的拒斥更加完美,他甚至并不诉诸终极因来说明精神王国的过程,那里的每个东西都是思想本体的一种方式。

那么,我们把第二性质放在哪个王国呢?给出的回答是必然的。我们可

② 《哲学著作》,第一卷,第 164 页以下。

① 《作品》,库辛编,巴黎,1824 年,第十卷,第 194 页。

② 在其《论人类》(Traiatédel’homme )中,笛卡尔已断言这些辅助过程可以由没有灵魂的肉体来完成,灵魂的唯一功能是思考。参见《作品》,第十一卷,第 201,342 页;《方法论》(奥本·库尔特编),第 59 页以下;卡恩:《超自然的形而上学》,第 10 页以下。可是,他的成熟观点如以上所说的那样,是在《沉思录》和《原理》中表达出来的,例如,参见沉思Ⅱ。

以认为第一性质就像它们实际上所是的那样存在于物体中的;次要特性却不是这样。“本质上,第二性质却不能代表存在于我们心灵之外的任何东西。”

①它们的确是由物体的那些感觉不到的小的部分的运动对我们的感官的作用

引起的。②我们无法设想这种运动怎么可能在物体中产生第二性质;我们只能把一种运动倾向归咎于物体本身,这样,一旦这种运动倾向与感官发生关系, 第二性质便产生了。我们勿需对结果全然不同于原因感到困感:

“一把从皮肤上划过的刀的运动引起疼痛(但按照那个论述,它并没有使我们意识到刀的运动或形状)。的确,这种痛感不同于引起它的刀的运动,或者不同于刀所划过的我们身体的那个部分的运动,相反,它就像我们具有的对颜色、声音、气味或味道的感觉一样。”①

因此,除了第二性质之外,一切性质都可以汇集起来,并把它们看作这个形而上学婚姻合的第二个成员。当我们把疼痛、颜色以及其它诸如此类的东西径直看作感觉或思想时,我们就具有对它们的清晰明确的知识,但是

⋯⋯“当人们认为它们是存在于我们心灵之外的某些东西时,我们完全不能形成任何关于它们的概念。其实,当有人告诉我们,他在一个物体上看到了颜色,或者在他的手臂上感觉到了疼痛时,这恰好等同于他说他在那里看到或感觉到了他对其本质一无所知的某个东西,或者等同于他说他不知道他看到或感觉到什么。”①

“我们很容易设想一个物体的运动怎么能引起另一个物体的运动,以及它是怎样由它的各部分的大小,形状和位置来多样化的,但是我们完全不能设想同样的东西(大小、形状和运动) 怎么能够产生本质上截然不同于自身的别的东西,比如说许多哲学家认为处于物体之中的那种实体形式和真实特性⋯”②

“但是,由于从我们灵魂的本质中,我们知道身体的形形色色的运动能够在其中产生它所具有的一切感觉,由于我们从经验中了解到,它的几个感觉实际上是由这些运动引起的,而我们没有发现,在这些运动之外,有什么东西曾经从外在的感官运动到大脑,因此我们有理由推断说,我们同样没有办法理解外在世界中我们称为光、嗅、味、声、热、冷和其他触觉的东西, 或者我们称作它们的实体形式的东西,除非作为它们的种种倾向,这些对象有以各种方式向我们的神经运动的能力,⋯⋯”

这就是笛卡尔那著名的二元论——一方面是由一部在空间中延展的巨大的数学机器构成的世界;另一方面是由没有广延的思想灵魂构成的世界。不管是什么东西,尤其是那些所谓的第二性质,如果它们不是数学的,或者根本上依赖于思想实体的活动,那么都应该把它们归入后者之中。

① 《原理》,第一部分,原理 70、70。

② 《作品》(库辛编),第四卷,第 235 页以下。

① 《原理》,第四部分,原理 197。

① 《原理》,第一部分,原理 68 以下。

② 第四部分,原理 198.199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