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实证主义学说

现在,可能有人会问,如果这就是对牛顿方法的正确描绘,那么在“牛顿的形而上学”这样的短语中难道没有一个公然的矛盾吗?他的最有特色的成就难道不就是对假说的拒斥吗?至少在他的著作的主体中,难道他没有成功地取缔关于宇宙的一般本质的思想吗?难道他的这一主张没有得到充分的辩护——他已经发现和使用了一种方法,藉此方法,就可以打开一个确定真理的王国,并逐渐开拓这个王国,而完全不依赖于对根本问题的假定解决? 有人告诉我们说,牛顿是第一位伟大的实证主义者。①牛顿遵从伽利略和玻义耳的路子,但是他更始终如一地背离形而上学,偏爱少量的但逐渐增长的精确知识。由于他的工作,伟大的思辨体系的时代结束了,一个新的时代破晓而出,它充满了人对自然进行理性征服的严格性和希望。那么,怎么说他是一位形而上学家呢?

从我们讨论的全过程来看,对此批评的回答的主要线索是很清楚的。可是,对它进行比较详细的回答将向我们对牛顿形而上学的分析提供一个有益的导引和纲要。

首先,无法摆脱形而上学,这就是说,无法摆脱任何命题或任何一套命题的最终含义。避免成为一位形而上学家的唯一方式就是不置一言。这一点可以通过分析你所愿意的任何陈述来加以论证;假设我们举实证主义的中心见解为例。此见解或许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阐述如下:我们能够获得关于事物的真理而又不预设任何关于其终极本质的理论;或者,更简单地说,我们可以有一个关于部分的正确知识而不知道整体的本质。让我们仔细地看看这个见解。科学尤其是数学科学的实际成功似乎会为此作担保:这个见解在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我们可以发现某些物质片断中的有规律的关系,而不知道关于它们的任何进一步的东西。问题不是关于其真假的问题,而是是否其中存在着形而上学的问题。那么,对此见解严加分析,难道它没有充满形而上学假定?首先它就充满了缺乏精确定义的短语,如“终极本质”,“正确知识”,“整体的本质”等,重要的假定总是潜伏在这些粗心大意地使用的短语中。其次,随便你怎样定义这些短语,难道对定义的陈述没有揭示出关于宇宙的高度有趣且极度重要的含义吗?把它放在普遍接受的任何意义中, 难道它不意味着(比如说)宇宙本质上是多元的(当然,除了思想和语言之外),这就是说,难道一些东西可以不真正地依赖于其他事件而发生,因此可以用普遍词项来描述它们而不牵涉别的东西吗?科学实证主义者们以种种方式来证明这个多元论的形而上学;正如当他们强调自然中存在着孤立系统时,至少在一切主要的方面,这种系统的行为可以还原到定律,而不必担心对其他事件的分析会把那个知识推到更大的处境中去。严格地讲,如果恒星突然间消失了,我们不能说我们知道太阳系会发生什么情况,但是我们确实知道根据那些不依赖于恒星出现的原理,就有可能把太阳系的主要现象归结到数学定律,因此没有理由认为恒星的消失至少会推翻我们的阐述。现在这一定是一个关于宇宙本质的重要推测,因为它暗示了许多进一步的考虑。可是,在这一点上,让我们克制一下,不要进一步推进我们的推理;这里的教训是,只要回避形而上学的试图是以命题的形式提出的,那么必然会涉及到

① 《光学》,第 380 页以下。比较对开普勒的方法的陈述,本书第七章,第 212 页。

高度重要的形而上学公设。

由于这个原因,在实证主义那儿就存在着一个格外微妙、狡诈的危险。如果你无法避免形而上学,那么当你坚持认为你自己摆脱了这份厌恶时,你可能会怀有一种什么样的形而上学呢?当然,不用说,在这种情形下,你的形而上学是不加批判地持有的,因为它是无意识的;而且,由于它是通过暗示而不是通过直接论据传播开来的,所以它比你的其他想法传播得更迅速。一位认真的牛顿研究者看不到他的主人持有一个最重要的形而上学,这恰好有趣地证明牛顿的第一哲学在整个近代思想中具有深远的影响。

现在,思想史很清楚地表明,这位诋毁形而上学的思想家实际上拥有三种主要的形而上学概念。首先,他将分享他那个时代在一些根本问题上的思想,因为这些思想并不与他的兴趣相冲突,或者它们并不唤起他的批评。在人类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这样一个人——甚至具有最深刻的批判意识的天才—

—在他那里发现不了任何重要的剧场偶像(idola theatri),但是在这方面, 这位形而上学家至少优于他的对手,因为他将始终如一地提防这些形而上学想法鬼鬼祟祟地进入,不加寻问地对他产生影响。其次,如果他是一位从事任何重要研究的人,那么,他就必须有一个方法,他将处于一种强烈而持久的诱惑之中,忍不住要在他的方法中提出一种形而上学,这就是说,他忍不住要去假设宇宙根本上是这样的,以致于他的方法必定是合适的和成功的。在我们对开普勒、伽利略和笛卡尔等人的工作的讨论中,屈从于这样一种诱惑的一些后果是很明显的。最后,人性为了它的理智满足而要求形而上学, 因而,任何伟大的心胸都无法完全避免要去玩弄一些根本的问题——尤其是在这些地方,在那里,由于从实证主义的研究中产生的种种考虑,或者由于种种科学之外的兴趣,比如说宗教方面的兴趣,形而上学对人就有一种强烈的感召力。但是这位实证主义者的心灵还没有把自己约束在细致的形而上学思维中,因此,他在这方面的冒险容易表现得可怜、不合适甚至荒谬。这三种形而上学概念在牛顿那儿都得到了示范。他关于物理世界以及人与它的关系的思想被不加审视地接受为这场得胜的运动(他注定要成为这场运动的冠军)的可靠成果,这个思想包括因果性的革命性学说,包括在其最终的形式上仍然模糊的笛卡尔二元论(这二者是新本体论的两个中心特点),包括这两个学说的那些不太具有中心地位的推论,这些推论关系到感觉的本质和过程,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人的灵魂的囚笼式的处所和它那非凡的能力。他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观点部分地属于同样的范畴,但由于第三种信念而产生了一个最有趣的转向。他对质量的处理属于第二种形而上学概念,这就是说这个处理从扩展他的方法之含义的倾向中获得了它的形而上学重要性。他关于以太的本质和功能,上帝的存在及其与科学所揭示的世界之关系的思想,则主要属于第三种形而上学信念。在分析了这三种形而上学概念之后,我们最好让这一分析为我们提供以下各段的一个纲要。

在他之后的那一代人手中,牛顿的神学在休谟和法国激进份子的手中受到猛烈攻击,更晚些则得到康德的敏锐分析。在后来的研究者像拉普拉斯那辉煌的发现之后,牛顿用来支持上帝存在的科学理由似乎不再中肯。可是, 由他一手推进,且连同他的科学功绩一起汇入欧洲的一般思潮中的新形而上学的其余部分,由于不加提防便逐渐而巧妙地进入人们心中,得到了一致认同,而且,与之相联系的力学或光学定理的清晰的可证性表现出一种勿庸置疑的确定性,借肋于这种确定性,新形而上学的其余部分便成为科学和哲学

中一切未来的重要发展的根深蒂固的基础。那些宏伟的、不容反驳的成就给予牛顿以一个凌架于近代世界之上的权威,这个权威感觉到自己已经通过牛顿这位实证主义者而摆脱了形而上学束缚。可是,与此同时,通过牛顿这位形而上学家,它又被一种非常确定的形而上学束缚着支配着。什么是那个形而上学的本质要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