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二性质的主观性

受到这种数学形而上学的内在必然性的洗礼,伽利略像开普勒一样必然被引向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的学说,只不过对于这位意大利天才来说,这个学说是以更加明确和充分发展的形式出现的。伽利略在世界上的两种东西之间进行了明确的区分:一种东西是绝对的,客观的,不变的和数学的;另一种东西是相对的,主观的,起伏不定和感觉得到的。前者是神和人的知识的王国;后者是意见和假象的王国。哥白尼天文学和两门新科学的成就必定使我们放弃这个自然假定:感觉到的对象是真实对象或数学对象。它们表现出某些要由数学规则来处理的特性,这些特性把我们引向一种关于真实对象的知识,它们就是真实特性或第一性质,例如数、图形、量、位置和运动,我们不能靠行使我们的能力使这些第一性质与物体相分离,但它们是能够完全在数学上得到表示的特性,宇宙的实在性是几何的;自然的唯一根本特征是使某一数学知识成为可能的特征。所有其他对感官来说往往更为显著的特性都是第一性质的次要的、附属的结果。

至关重要的是伽利略的这个进一步的断言:这些第二性质是主观的。在开普勒那儿,对这个见解没有明显的陈述;显然对他来说,在天文世界中, 第二性质像第一性质一样就在那儿,只是它们不是如此真实或根本罢了。伽利略一定觉得,在把变化的意见的王国等同于感觉经验的王国上,他与柏拉图保持一致,他成为发源于古代原子论者的一切影响的继承人,这种影响最近已在维维斯和坎帕尼拉这样的思想家的认识论中得到复兴。在自然的感觉图景中,那些含混的、不可靠的要素不知何故就是感觉本身的结果。正是因为这个经验图景已穿越了感觉,因而它便具有一切令人迷惑的、虚幻的特点。第二性质被声称是由对自然中本身是真实的第一性质的感觉产生的。就对象本身而论,它们不是什么,只是名称。这个学说也受到来自于哥白尼天文学的考虑的支持。正如地球的那个使我们假设它处于静止的骗人现象由自于观看者的位置和局部运动一样,这些骗人的第二性质则起源于这一事实:我们对对象的知识是以感觉为中介的。

在《试金者》的一段中,伽利略以给人最深的印象提出了这个重要的激进学说,那一段论述热的原因。在断言了他的运动即是所要寻求的原因的信念之后,他以相当大的篇幅解释了他的意思。

“但首先我要对我称作热的东西作一考察,如果我那认真的怀疑是正确的,那么普遍接受的热的概念就与真理相去甚远,因为那个概念认为热是一种实际存在于我们感觉到的加热物体之中的真正事故、属性和特性。可是,当我设想一件物质或一个有形体的物质时,我立刻觉得我必须设想按它的本性,它是有界限,有形状的,和旁的东西比较起来是大还是小,处于什么地方和什么时间,在运动还是静止,与其他物体接触还是分离,是单个、少数还是多数。总之, 无论怎样,我不能想象一个物体不具有这些条件。但关于白或红,苦或甜,有声或无声,香或臭,我却不觉得我的心灵必须承认这些情况是与物体一定有关系的;如果感官不传达,也许推理和想象始终不会达到这些。所以我想物体方面的这些味、臭、色等等,好像真的存在于物体之中,其实只不过是名称而已,仅仅存在于有感觉的物体中;因此,如果把动物拿走,一切这样的特性也就消除或消灭了,不过,只要我们已对其命名,给予它们与其它基本而真实的事故的名称不同的特殊名称,我们忍不住就会相信它们也像那些第一性质一样真实地存在着。我认为我能用一个例子来更清楚地说明我的意思。我伸出一只手,首先去触摸一尊大理石雕像,然

后去触摸一个活人。就来自于手的一切效果来说,就手本身而论,不管是在这个物体还是那个物体上,它们都是同样的——也就是说,这些基本的事故即运动和接触是相同的(因为我们没有别的名称来称呼它们)——但是经历那个效果的活躯体,却根据触摸到的不同部分而感觉到了各种属性,如果触摸的是脚底,膝盖或者腋窝,那么除了共同的触感之外,手还感觉到我们已经予它一个特定名称的另一属性,称之为痒,现在这个属性是我们的,根本上并不属于手。在我看来,如果有人说手除了运动和接触之外本身还具有另一个与这些不同的官能,即觉得痒的官能,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所以痒就是存在于自身之中的一个事故。一张纸或一片羽毛, 轻轻地在你愿意的我们身体的无论哪个部位上摩擦,其本身就在每个地方完成了同样的操作, 即运动和触摸;但就我们来说,如果是在两眼之间触摸,在鼻子上触摸,在鼻孔下触摸,那么它激起的几乎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痒,虽然在其他地方几乎感觉不到这种痒。现在这种痒就在我们身上,不是在羽毛上,如果把这个有感觉的活躯体搬走,痒不过是一个名称而已。我相信这各种各样的性质确实为一个类似的、不大的存在所具有,这些性质——比如说味道、气味、颜色等——被归咎于天生的躯体。”①

与开普勒相比较,伽利略通过采纳物质的原子论,进一步发展了这个学说。开普勒并不需要原子论;他热衷于发现的天文学世界中的数学和谐是天体之间大规模的几何关系。但当伽利略把数学思想扩展到地球上的局部运动时,他发现,假设物质可分解成为“无限小的不可分的原子”,那是很方便的,②由此他就能够说明固体是如何转变为液体和气体的,从而勿需承认在固体中存在着空旷的空间,或者勿需承认物质的可渗透性,就能解决凝聚,膨胀,收缩这样的问题。③这些原子只具有数学特性,正是它们的不断变化的运动对感官的作用引起了扰乱人心的附属经验。④伽利略比较详细地讨论了在味觉、嗅觉和声音的情形中,原子的数目、重量、形状和速度的差异怎样在结果得到的感觉中引起不同的经验。

伽利略的原子论的历史关系问题是很难解决的。他并没有给予原子以优先性,它们在其著作中的地位显然是辅助性的,而不是根本性的。可是,他作出的评论似乎指出,除了那种似乎构成哥白尼和开普勒的概念基础的《蒂迈欧编》的几何原子论外,他的思想还与德谟克利特和伊壁鸠鲁的哲学有某些溯源。伽利略并不总是把重复包括在原子的基本特性中。他这样做,主要是受来自于他自己的工作的考虑的驱使,而不是受古代传统的驱使。“我希望在过渡到任何其他的主题之前,提醒你注意这个事实:这些力、阻力、力矩、图形可以在与物质相分离的抽象事物中来考虑,也可以在与物质相联系的具体事物中来考虑。因此,当我们用物质来填充那些只是几何的和非物质的图形,并且给予它们以重量时,就必须修改属于这些图形的性质。”①他继续观察到,当用物质来填充一个几何图形时,这个图形事实上就变成一个“力”或“力矩”——这是他第一次想竭力赋予其精确的数学含义的两个非哲学术语。然而在有影响的保护之下,古代原子论者的唯物主义的形而上学正在复兴。伽桑狄和马格尼努斯的著作是直到 17 世纪中叶才出现的,可是在

① 《全集》,第四卷,第 333 页以下。

② 《两门新科学》,第 40 页。

③ 《两门新科学》,第 48 页。

④ 《全集》,第四卷,第 335 页以下。

① 《两门新科学》,第 112 页以下。

一些宇宙学学说上,弗朗西斯·培根已经转到德谟克利特,把他作为对亚里士多德主义的一个可能替代,洛文海②在伽利略那儿③随后便发现对德谟克利特的一些指涉。这位意大利思想家几乎没有利用毕达哥拉斯主义的一些显著特点,特别是完美图形的概念,他指出,在任何事物中,完美都是相对于这一事物的用处而论的。情况可能是这样的:伽利略的原子论及其一般的力学推论,是从这位伟大的希腊唯物论者的某些片断性的思想、尤其是由其罗马的诗人追随者普及化的思想在中间岁月中的渗透产生的。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它们具有上面描绘的存放在原子中的因果性)的学说显示了一种经过刷新,而且适合于这个新的数学纲领的德谟克利特主义的有力标志。这位古代的思辩家已讲授过一种相当类似的关于第二性质的主观主义,伽利略渴望回复到的正是该学说的这一点。

“可是,我并不相信在我们这儿引起这些味道、气味和声音的外在物体,除了尺寸、形状、数目和缓慢的或快速的运动之外还需要其他东西;在我看来,如果把耳、舌、鼻拿走,形状、数目和运动实际上仍然存在,但是气味、味道和声音就不会存在,我不相信要是没有活生生的动物,这些气味、味道和声音还会是除了名称之外的任何东西,正如要是把腋窝和鼻膜拿开, 痒就只是一个名称一样;回到⋯我在此处的第一命题,我们现在已经看出,许多属性被认为是存在于外在对象中的性质,除了在我们之中外,它们的确没有别的存在地位,没有我们,它们就只不过是名称;我说我倾向于充分相信热就是这种性质,我们一般把在我们身上产生热并使我们对此有所感觉的东西称为火,这种东西就是如此描绘且以如此这般的速度运动的大量微粒,⋯但是除了它们的形状、数目、运动、穿透力和碰撞之外,在火中还有另一种性质,那就是热——可是对这种看法我并不信以为然,我认为热主要来自于我们;如果把活生生的有感觉的躯体拿走,热不过只是一个名称。”①

值得停下来讨论一下伽利略持有的这种形式的第一性质和第二性质的学说,因为它在近代思想中的影响具有无法估量的重要性。正是把人从伟大的自然界中流放出来,把他处理为自然演化之产物的这一根本进步,成为近代科学哲学的一个相当坚定的特点,成为一种大大地简化科学领域、但是把近代哲学的重大形而上学问题尤其是认识论问题引入正轨的方法。直到伽利略的时代为止,人们还总是理所当然地认为,人和自然是一个更大的整体的不可分离的部分,在这个更大的整体中,人的地位更为根本。不管在存在物和非存在物,在基本东西和次要东西之间可以作出什么区分,根本上都认为人与绝对的、基本的东西具有密切的联系。这点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中很明显;这个评论对古代唯物主义者也大概适用。对德谟克利特来说,人的灵魂由最精致、最灵活的火原子构成的,这个陈述立即就使人的灵魂与外在世界中最积极的因果要素联系起来。其实,对古代和中世纪一切重要的思想家来说,人是地道的小宇宙;不管是把真实的、基本的东西看作理念还是看作物质,在人那儿示范出来的基本东西和次要东西的联合被认为是它们在大宇宙中的关系的典型代表。现在,在把第一的和第二的这一区分翻译成 为适合于对自然作出新的数学解释的术语时,我们就达到了把人解释为

② L.洛文海:《伽利略对民主政治的影响》(哲学史文集,1894 年)。

③ 例如,《全集》,第七卷,第 88 页。

① 《全集》,第四卷,第 336 页以下。

**真实的、基本的王国之外的东西的第一阶段。**显然人不是一个适合于数学研究的题材。除了以最贫乏的方式外,他的行为不能用定量方法来处理。他是一个充满色彩和声音,充满快乐和悲伤,充满热爱、野心和奋斗的生命。因此真实世界必定是人之外的世界;是天文学的世界,是地球上静止和运动的物体的世界。人和这个真实世界之间唯一的共同之处便是人发现它的能力,这是一个因为必然要预设因而容易受到忽视的事实,它无论如何不足以把人提升到与他能够知道的实在和因果有效性相等同的地位。很自然地,把外在世界提升得越基本,越真实,它的属性就越高贵,越有价值。伽利略自己便获得了这个称号。①视力是感官中最优秀的,因为它与光有联系,而光是最优秀的客体;可是,与光相比,视力是很低级的,正如有限的东西与无限的东西相比,暂存的东西与瞬间的东西相比,可分的东西与不可分的东西相比,前面这些东西都是很劣等的一样;视力与光相比宛如黑夜。在这方面, 与古代世界的联系也是很明显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已教诲我们说,人能够知道和沉思的东西本质上就是理念或形式的王国,它比人得到了更高的提升。但请注意,在伽利略那儿,存在着一个深远的差别。现在把世界的一些特点划分为第二性的,虚幻的、卑贱的,而且认为它们有赖于感觉的欺骗性, 可是,除了在其纯粹的理论活动中外,尤其是除了在他严格地限制自己使用数学方法的地方外,在其他一切活动中,这些特点恰好就是对人来说最强烈的特点。在这些情形中,人似乎不可避免地应该处于真实世界之外;他至多不过是一系列第二性质的集合。注意这一步为笛卡尔二元论作了充分的准备

——一方面是基本的数学王国,另一方面是人的王国。对独立存在的重要性和价值的褒扬都只与前者相伴随。人开始第一次出现在思想史中,是作为本身就是实在之真义的这个伟大的数学系统的旁观者,作为这个系统的无足轻重的结果。

① 《全集》,第四卷,第 338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