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释学、文学和美学

阐释学家加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对海德格尔的存在语言学加以大胆转换,使之成为更普遍而宏大的现代阐释学,在此,文学获得了一个位置。

阐释学与文学相关,首先是由于两者都离不开语言。从词源学角度看, 阐释学(Hermeneutics)本是“赫尔墨斯之学”。赫尔墨斯(Hermes)在希腊神话中是天神宙斯的儿子,还在摇篮里时就偷走日神阿波罗的牛,杀死乌龟并以龟壳制成第一架竖琴。宙斯看中他的聪明伶俐,就委任他为神的使者和宙斯本人的传令使。在希腊艺术中,赫尔墨斯往往身穿长衣,肩背羊羔, 头戴有飞翅的头盔,左手执缠着蛇的权杖,右手握乌龟,脚上的靴子也有飞翅。他正是以这一形象往来于诸神之间,向其口头传达宙斯的指令,而诸神则需认真破译、阐释他的谜一般的话语,领会宙斯的真实意图。所以,阐释学作为“赫尔墨斯之学”,本是一门“宣告、口译、阐明和阐释的技巧”。加这就是说,阐释学是一门语言阐释技巧。而同样,文学也是一种语言阐释形式。具体讲,诗、小说、散文等文学作品是对生活的阐释,而有关它们的诗学则是阐释的阐释。这样,阐释学的宏大阐释视野必然包括文学和诗学这两种语言阐释形式。

然而,阐释学与语言的关系,却具有二十世纪特有的形式。加达默尔说: “在阐释学中,正象在本世纪思想发展的总体中那样,唯一贯彻始终的是,

《 荷尔德林与诗的本质》,第 583、586 页。

加 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据《哲学译丛》1986 年 3 期,第 61 页。

语言问题愈益占据突出地位”。加换句话说,语言问题已成了“哲学思考的中心课题”。加法国阐释学家利科尔在《论阐释》中也认为,“语言和本文阐释问题已变为当代思想的十字路口。”这表明,加达默尔的现代阐释学是在一个特殊语境里产生的:语言已成为本世纪各门知识的中心。阐释学追问语言并以语言为中心,正是试图解决急迫而重要的语言问题。而在此过程中,文学作为语言阐释,为阐释学提供了合适的研究范例。

所以,阐释学正是在语言阐释问题上与文学结下不解之缘。

阐释学与文学的缘份,主要表现在它具有一种美学(包含诗学)视界。但阐释学直接地并不就是美学。美学只是更大的阐释学整体—哲学阐释

学中的一部分。加达默尔指出:“阐释学包含了美学”。加为什么?这首要地是由于,阐释学把对文学、艺术的审美体验看作理解的重要范例。这种审美体验能显示出作为主体的人的最大的自由选择领域,从而包含着比其它可理解的东西更深刻的意义。也就是说,美学作为对审美体验的理解,构成了整个阐释学的本文理解的起点,范例和目标。

不妨以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的《废墟间的颂歌》(1948)为例。诗写道:

纽约、伦敦、莫斯科。 笼罩平原的是一片阴影, 蔓藤有如幽灵,

树木雕零,耗子成群。苍白的太阳索索发抖。太阳,浑圆的太阳, 二十四瓣发亮的柑桔,

全部贯穿金黄色的甜蜜! 理智终于形成,

敌对的两半取得妥协, 意识的镜子冰消雪融, 重新成为神话的源泉: 人,形象的根本,

语言开花结果,化为行动。

这里呈现了诗人对第二次世界大战这一人类大灾难的审美体验。这种由语言意象构成的审美体验,本身就是对人和世界的理解。而这种理解比其它形式的理解如政治理解、军事理解等更为生动、更加意义充满。例如,从政治角度看,“二战”的后果可以作如下表述:“世界各国被卷入敌对的战争之中,人民蒙受灾难,而随着战争的结束,世界各国大团结的时日一定会至。” 这样的表述无疑是准确、简炼的,但缺乏感人的力量和耐人寻味的东西。而诗人的表述就大不同了:阴影笼罩昔日繁华的世界大都市纽约、伦敦和莫斯科;象征生命常青的蔓藤却如灾难的幽灵缠拢人心;树木凋零了,大地荒疏; 充满活力的人群被猖狂活动的鼠群取代;给人类以光明的太阳,此刻却显出苍白无力⋯⋯。诗人转而深信,随着战争结束,太阳终会象二十四瓣柑桔一

加 达默尔:《科学时代的理性》,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 年版,第 51 页。

加 达默尔:《美的现实性》,三联书店 1991 年版,第 161 页。

加 达默尔:《美学与阐释学》,中译据《文艺理论研究》1987 年 3 期,第 81 页。

样,每瓣都发出绚丽的光芒,赐福于人类,使敌对的各方冰释前嫌,重归于好,形成世界人民的团结与和谐。这种诗意描述显然远比上述政治描述生动、形象、丰富,具有深厚而无尽的感染力。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加达默尔认为, 文学理解包含着比其它理解更深刻的意义。

相应地,美学(诗学)作为对文学理解的理解,正是要揭示文学理解的特质,即阐明文学何以包含着比其它理解更深刻的意义。对帕斯这首诗,美学的任务就是理解它所包含的深刻意义,并说明这种特殊的理解与其它理解的关系。而按照加达默尔的主张,美学的这种理解可以为整个阐释学对人和世界的理解提供出色的范例。所以,阐释学包含了美学,美学是闸释学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