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与存在

语言如何成为呈现存在的意义的场所呢?海德格尔指出:

当人思索存在时,存在就进入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寓所。人栖居于语言这寓所中。用语词思索和创作的人们是这个寓所的守护者。海

这里的四句话揭示了四层要义。先看首句:“当人思索存在时,存在就

海 德格尔:《关于人道主义的信》(1947),据《存在主义哲学》,商务印书馆 1963 年版,第 87 页。

进入语言。”人存在着,才能被称为“存在”。高山、大河、小鸟存在着, 但不能称为“存在”,因为它们无法反身自问自己的存在。“感时花溅泪, 恨别鸟惊心”,“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这里会象人一样表达意的花、鸟、山,并不是它们本身,而不过是人的“移情”而已。这种“情”是人的在世界中存在(即“在世”)的必然体验。海德格尔把这种存在体验称为“烦”。生老病死、饮食男女、喜怒哀乐,这些正构成人的在世之“烦”。恰如李白所云:“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人体验到在世之“烦”,就要追问:存在就是“烦”么?那么,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当人如此思索存在时,“存在就进入语言”。存在并不是自动进入语言,或自动处于语言之中,而是随人对存在的意义的思索一道。这时,语言又对存在有何作用呢?

再看第二句:“语言是存在的寓所”。寓所是人的居住之所。它不同于宫殿,宫殿作为政治斗争的场所,往往使存在处于无保护状态;它也不同于神殿,神殿往往为着神而放逐人。语言作为寓所,它如平凡、素朴的家居, 看护着人的存在。我们存在着,倘若没有语言,不懂得语言,这种存在就置身冥暗之中,如同高山、小鸟的存在一样;而只有凭借语言,在它的光芒照耀下,我们的存在才会成其为存在。所以,“语言,凭借给存在物的首次命名,第一次将存在物带入语词和显象。这一命名,才指明了存在物源于其存在并达到其存在”。海语言作为存在的寓所,正在于它是显现存在的方式。

法国当代诗人保尔·艾吕雅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时写有《自由》一诗。诗中吟咏道:

在我上小学时的作业本上在我的课桌上和树上

在沙上在雪上我写你的名字

在所有读过的书页上在所有空白的书页上

石头血纸或灰我写你的名字在金色的画面上

在战士们的武器上在帝王们的冠冕上我写你的名字

在丛林上和沙漠上在鸟巢上和花枝上在我童年的回声上我写你的名字

在一个个夜间的奇迹上在一块块白昼的面包上在订婚的季节上

我写你的名字

在我所有天蓝色的废纸上

海 德格尔:《艺术作品的本源》,《诗语言思》,文化艺术出版社 1991 年版第 69 页。

在象太阳一样发霉的池塘上在象月亮一样生动的湖面上我写你的名字

在田野上在地平线上在鸟儿的翅膀上

也在阴影的磨房上我写你的名字

在每一度黎明的显现上在大海上在航船上

在狂乱的山峰上我写你的名字 在云的飞沫上

在暴风雨的汗水上 在磅礴昏暗的雨水上我写你的名字

于是,由于一个词的力量我重新开始我的生命

我生就为的认识你为的呼唤你

自 由 “自由”只是一个语词,但在诗人看来,这语词却具有无与伦比的特殊

“力量”:重开生命,显现存在。“我”是如此酷爱这一语词,以致仿佛生就为的是认识、呼唤和书写它。诗人起初曾以自己深爱的恋人名字“努什” 代称“自由”,更表明了这一点。当他不顾一切地在自然与人世、家园与战场、爱神与死神的脚步等所有可写处书写“自由”时,这一语词不就成了人的本真存在的亮相场所吗?正是凭借语言的力量,人的存在才向人敞开,才获得保护。

第三句:“人栖居于语言这寓所中”。由于语言是存在的寓所,那么, 人的存在就只能在语言中显现并获得保护,正象人只能“栖居”在“寓所” 里一样。如果没有语言,人就不得不如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暴露在荒郊野外, 餐风宿露。“栖居于语言”,意味着存在必须依赖语言去看护。海德格尔强调,人不是在语言中存在,而是“沿语言的方向”去存在。

不过,语言作为存在的“寓所”,它却并不一味肯定存在,而是包含两种彼此相反的可能性:或者是存在的“家”,或者是存在的“牢房”。语言当其作为“日常语言”,表现为含混、两可、闪烁其辞时或者严密逻辑驱使人谋求无限地实现欲望时,它就成为否定存在的力量,所以是“存在的牢房”。语言在什么情形下成为“存在的家”呢?海德格尔认为,是当语言能使存在的原初本性得以呈现的时候。诗,正是这样一种语言。由此,我们可以过渡到下一句。

第四句:“用语词思索和创作的人们是这个寓所的守护者”。这里的“用语词思索和创作的人们”是何许人?显然不是泛指一切识字者、读书人或诗人,而是特指运用语词追问存在的意义的人,例如克尔凯戈尔、海德格尔自己这样的存在哲学家,荷尔德林和里尔克这类“诗人中的诗人”。正是这类特殊的哲人和诗人,由于悉心运用语词去思索存在、创造存在的意义,所以

成为“这个寓所的守护者”。“守护者”,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保镖或卫兵, 而是神圣的、纯洁的、本真的东西的卫士。

这里涉及诗人,正与我们的论题关联起来。在海德格尔看来,诗人的使命是作语言“这个寓所的守护者”。这就是说,诗人运用语词、在语词的世界中去把捉存在的本性,从而看护存在。所以,海德格尔引用荷尔德林的话说,“那长存的,由诗人去神思”。这样一来,写诗就成为“人的一切活动中最纯真的”。海

在上述讨论基础上不妨说,语言是使存在的原初本性得以显现的东西, 而存在也只有在语言中才能获得自己的意义,从而可以说,存在具有语言性。诗的目的是运用语言去追问存在,因而与语言和存在必然地关联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