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象、三角结构与审美

拉康不仅探讨无意识的语法,而且注意从人的个体生存状态即“主体” 角度思索语言的意义。这就引伸出“镜象”、“三角结构”及审美概念。

人是一个不断发展、成长的过程,在这过程中,语言的作用何在呢?拉康相信,“前语言”阶段同“语言”阶段一样具有重要作用。

前语言阶段,指初生婴儿在六至十八个月时尚不具备任何语言能力的状态,又称“镜象”阶段。最初,婴儿对自我与外部世界、主体与客体还没有辨别能力,一切都混沌一片。这相当于“前俄狄浦斯情结”期,婴儿尚与母体处于共生关联域中,依存于母体,而与父亲缺乏联系。他既没有“我”的意识,也没有“客体”概念。逐渐地,当婴儿对着镜子观察自己时,他第一次从镜象中发现了自己。也许是在母亲怀抱里无意中一瞥镜子,身体仍不够协调的婴儿突然间“看到”了自己的反射在镜子中的形象。他可能会欢笑着扑向镜子,渴望着与镜象同一,仿佛一个自我的世界从此确立了。这种婴儿

与镜象同一的过程叫做“一次同化”。一次同化本质上是一种自恋,即自我爱恋,正如神话中美少年纳西索斯为自己的水中倩影而陶醉一样。

但是,另一方面,这里发现的自我仅仅是一种误认。它实际上是一种异己的镜中幻象。因而一次同化就是自我异化。这种自我同化与自我异化的幻觉,拉康就称为“想象界”。想象,这里含幻想、欲望、错觉等含义。想象态的自我,也就是镜象自我,或自我镜象:

处于肌肉无能、依靠保育阶段的婴儿,自我欣赏镜中之象,这一事实似乎恰恰表明象征性母体内的“我”被突然促成为一种原始形式,这种形式尚未在与他人认同的辩证关系中客观化,语言也尚未为它从广义上确立人的功能。转

这种前语言的镜象自我,可能在语言阶段被毁坏;然而,它却不致被完全消灭,而会作为一种不断循环的个体原型,给予人的一生以不可磨灭的影响。镜象阶段,宛如人生戏剧的“想象态”开场,但开场即是一种规范,一种后来必定重复、必须遵循的规范。

前语言阶段的意义如此,那么,语言阶段的作用何在呢?拉康在主体“三角结构”的框架中深入考察了这个问题。

“三角结构”由“想象界”(the Imaginary)、“象征界”(the Symbolic)和“现实界”(the Real)构成。这大致对应于弗洛依德的自我、超我和本我三分。

想象界是在镜象阶段开始形成的自我的自恋性意象。它是自我的前语言的、幻想或想象的世界。它是在主体的个体历史(包括家史、童年经历和家教等)基础上形成的,因而是文化(语言系统)的产物,但又具强烈的个体理想色彩。这时的自我尚是脆弱的、未成形的,要求语言结构来赋予秩序, 于是进入象征界。

象征界即语言秩序的世界,代表主体的符号性规范。它既存在于主体之先,因为主体还未出生就已处于象征性秩序的支配之下,同时又存在于主体的想象界之后,为想象、幻想或审美提供必需的语言规范。象征界与抽象化的父亲相连。抽象化的父亲即父之名(the name of father),在个体一生中、在整个文化中起着重大作用。父之名既可由生父担任,更常常由生父的代理人如继父、叔伯、上司、国王、巫师或教师等充任。它代表神秘的象征性(符号性)权力,既是个体成长之规范,又可能成为个体成长之阻碍。

不过,不是象征界而是现实界,才是个体之成为主体的最终支配性力量。现实界,这类似于弗洛依德的“本我”,是处在知的彼岸,在意识范围内几乎无法觉察的东西。它位于想象与象征界之外,是主体无法自控却反而控制主体之“权力”,但又确实“在场”,永远在那里发号施令,颐指气使。而想象界与象征界不过是它的预动而已。可以说,现实界正是“他者”的来源, 它以“他者”的形式控制主体。现实界的特殊作用在于,不断产生“欲望的客体”,施放“他者”迷雾,使个体处在寻求满足又难以满足的状态,从而形成“焦虑”。

审美显然总是与想象的或幻想的东西相连的,因而在这“三角结构”中, 审美首先属于想象界,即同自恋性镜象联系在一起。但在拉康那里,审美更主要地属于象征界,与语言规范紧紧相连。因为,人们的审美观念、审美趣

转 引自杰弗森等《西方现代文学理论概述与比较》,湖南文艺出版社 1986 年版,第 149 页。

味等更主要地是文化即象征秩序的产物,离开象征秩序根本无从谈论审美。这样,审美的东西总具有语言结构,可以由语言学途径去探索。当然,对拉康而言,现实界通过“他者”才是审美之真正支配者。“他者”不断提供欲望的客体,如优美、崇高和悲剧等。所以,审美不过是现实界这“他者的话语”。美学的任务就应当是从语言途径去探索审美与无意识欲望、现实界或他者的关系。但是,关键在于理解“他者”的含义。“他者”的含义取决于“现实界”的含义,这又是拉康本人所无法圆满给出而只能予以神秘化的。杰姆逊的看法颇有意味:现实界“就是历史本身”。杰现实界不属于语言概念, 而就是代表“绝对拒斥象征化”历史本身。如果这一看法成立,那么“他者” 就不应再具有神秘性,而就是历史本身的复杂性、矛盾性和对立特征在主体结构中的话语折射形态。审美作为“他者的话语”,也就正是历史演进的象征性形式。

由此可见,拉康的研究也许本身是不具有历史意味的,但只要我们从历史视界去予以重新审视,却可以从中窥见那暂时被遮蔽的历史。这是因为, 拉康的本文本身已包含着某种颠覆“语言乌托邦”而返回历史的可能性。这一点在他 1955 年爱伦·坡的小说《失窃的信》的著名分析中集中体现出来。从这一实例中,我们可以具体见出无意识语言学在文学研究中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