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家向往语言

十九世纪后期的文学家(诗人和作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决地怀疑理性的权威,转而把拯救文学危机的希望投寄到语言上。

大约 1870 年,当时的中学生、后来的象征主义诗人兰波写下“话说我” 的怪异诗句。通常的语序该是:“我说话”,这里的“我”是主词,“话” 为宾词。一旦按“话说我”那样颠倒语序,主词变成“话”而宾词变成“我” 了。这暗示,与其说我们能随心所欲地操纵语言,不如说相反我们被语言操纵,即不是“我说话”而是“话说我”。这么一来,语言就被奉为文学的新主宰了。

兰波的先师波德莱尔以及马拉美和魏尔伦等法国象征主义诗人,在西方率先发动脱离理性而投奔语言的文学运动。他们深信语言具有神奇的创造魔力:“给我粪土,我用它掘出黄金;给我地狱,我用它发现天堂。”他们反对浪漫主义的情感至上或直抒胸臆主张,强调以“象征”(即暗示)去间接表达诗人意图,全力追求语言的音乐美、绘画美。马拉美有句名言:“人们不是用思想来写诗的,而是用词语来写的”。转这等于直接向以理性(思想) 为中心的认识论诗学发出挑战。他还极端地说道:世界被创造出来,只是要达到一本美的书的境界!这意味着说,书的境界即语言世界昭示着现实世界的完美模型。

英国唯美主义作家王尔德甚至极端地主张:“语言是思想的父母,而不是思想的产儿”。这道出了语言与理性在文学中的新关系:不是理性主宰语言,而是语言控制理性。由此他把语言当作“艺术的最高形式”,并断言: “形式都是万物的起点。⋯⋯形式就是一切”王。语言作为形式简直就是文学的“上帝”了。王尔德还进而提出与马拉美形成共鸣但更为激进的论断:与其说艺术摹仿生活,不如说生活摹仿艺术。艺术的语言世界是如此至美,以

卡 西尔:《语言与艺术》,据《语言与神话》,三联书店 1988 年版,第 136 页。

思 格斯:《反杜林论》,《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 3 卷,第 198 页。

转 引自瓦莱里:《诗与抽象思维》,《现代西方文论选》,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3 年版,第 32 页。

王 尔德:《作为艺术家的批评家》,据《唯美主义》,人民大学出版社 1988 年版,第 158、155、174 页。

致于它成为比现实生活更象现实生活的东西,它就是现实的完美归巢。分析兰波的诗《元音字母》,或许可以帮助我们领会文学

家们对语言的殷切向往和探测精神:

A 黑,E 白,I 红,U 绿,O 蓝,元音字母, 有一天,我要说出你们秘密的身世。

A 是闪闪发光的苍蝇绕着腐臭物嗡鸣时紧裹着的毛茸茸的黑胸衣,

阴暗的海湾;E 是蒸气,帐蓬的白净, 白帝,伞形花颤动,高傲的冰川枪矛; I 是紫,咳出的血,是美丽的嘴唇

在愤怒或忏悔入迷时迸发出的笑; U 是周期,绿色大海的神圣的震荡, 放牧的草原的宁静,炼金术在学者宽阔的前额上留下的皱纹的宁静; O 是无上的喇叭,奏出怪叫的声音, 它划破了人世和天使世界的沉寂:

——哦,俄梅加,她眼中射出的紫色的光!

这诗是兰波的名篇,也是象征主义诗的经典之作。它直接向语言本身的奥秘发起进军。作为法语发音音素的五个元音字母,本来毫无意义,但诗人却以其非凡的洞察力“瞥见”了它们的深长意味。A——黑,E——白,I—— 红,U——绿,O——蓝,它们竟合化出五彩缤纷的色彩世界。同时,它们也构成了音乐的世界:苍蝇嗡鸣,人的笑声,大海震荡,草原的宁静,喇叭怪叫等。此外,它们还是气味的世界:苍蝇的腐臭、咳出的血、美丽的嘴唇等, 这样,五个元音字母组成了富于色彩美、音乐美和气味美的生动世界。这使我们无法不认识到,语言本身看起来是“无”,其实是“有”;正是它在组织梳理或美化我们这大千世界。于是,这首诗不失为象征主义关于语言的意义的寓言。而且,诗中对语言的色彩、声音和气味的描写,也揭示了象征主义有关语言的音乐美、绘画美等基本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