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读“治乱兴衰之书”

在东茅塘私塾,由于毛泽东学习刻苦认真,又聪明过人,且有超常的理解能力,课堂授课已不能满足他的知识需求量,毛麓钟先生只好经常给他“开小灶”——单独授课。

单独授课讲些什么内容呢?一般的诗书,课堂上已讲过许多篇章,毛泽东在课余时间也自学了不少,毛麓钟不愿再在这方面花费很多功夫。像天下的为人师者都要把“绝活”传给自己最喜爱的门徒一样,他也想把人世间最深奥的道理讲述给毛泽东,把书海中的英华采撷下来传授给这位高足。

这期间,毛麓钟根据自己对毛泽东的期望值,辅导毛泽东认真阅读了《资治通鉴》、《孙子兵法》和《贞观政要》等书,并进行了细心的讲解。

这三本书在中国古代被称为“治乱兴衰之书”,是仕人必读之节。毛先生教毛泽东这些书,其良苦用心是显而易见的。因之,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毛泽东在这一时期所受的教育,不啻是“中国治乱兴衰之学”的启蒙教育!毛麓钟多年从军,没有积攒多少家资,却置下为数可观的书藉,其中有

不少还是书中的珍品。不过,嗜书如命的他从不轻易拿这些书示人。可是,有一天,毛麓钟先生却破例地把毛泽东带到了他的书房。

跨进老师那宽敞的书房,看着四周依墙而立的书橱,毛泽东惊异地赞叹道:“哎呀!二伯,你这里书可真多呀!”

“嗯。”毛麓钟点了点头说道:“石三,坐吧!上次,你读了《纲鉴类纂》,有些什么心得呀?”

“二伯,读了这本书,我以为对中国历朝之事有了些了解,也懂得了些兴衰与得失的道理。只是觉得简要了些⋯⋯”

“嗯,是的!这是一本根据《通鉴纲目》编写的通俗历史读本,自然写得浅简了些。今天,我准备让你再看一本书——”说着,他从一个书橱里抽出一本线装书,递给他的学生。

“《资治通鉴》?”毛泽东看了看书名,欣喜地问。 “是的。这是一部很有名的史书。凡二九四卷,另有《目录》、《考异》

各三十卷,所记千余年史事,以政治军事、民族关系等为主,兼及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和重要历史人物,而以历代统治的盛衰得失之故为中心。你拿去好好读一读,或许有所裨益。看完后,我还想同你探讨一番呢。”

“好的。二伯!”毛泽东高兴地从先生手中接过书本,恭恭敬敬地向毛麓钟鞠了一躬,告辞了。

一个多月以后,毛泽东把《资治通鉴》通读完毕,当他把书送还给毛麓钟时,他感到自己多有受益。他心中暗想:如果再同老师谈起历史,自己不至于一无所知了。

当毛麓钟从毛泽东手中接过送还的书籍时,他微笑着对学生说:“书看完了,可不能白看噢。润之,发表些见解吧。”

毛泽东知道老师这是在考自己,就拿了把椅子,直直地坐在毛麓钟面前, 虚心地说道:“二伯,对《资治通鉴》,我只能说有一点点了解,还有许多地方不明白呢。让我说,也只能是提问题。”

毛麓钟笑着说:“了解一点点也好嘛。看来是略知一二了。光提问题也行嘛,能提问就是一种提高!”

于是,在毛麓钟那间宽敞的书房里,一场师生间的讨论开始了。

作为学生的毛泽东首先发问:“二伯,《通鉴》是部通史书,为什么叫

‘资治通鉴’呢?”

听到这个提问,毛麓钟的眼睛一亮,显出异常高兴的神情,笑着对毛泽东说:“润之,这个问题提得了,看来你是动了一番脑筋的。《资治通鉴》的书名是宋神宗钦定的,‘资治’就是帮助皇帝治理天下的意思。宋神宗为该书作序曰:‘其所载明君、良臣,切摩治道、议论之精语,德刑之善制, 天人相与之际,休咎庶证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规模利害之效,良将之方略, 循吏之条教,断之以邪正,要之于治忽,辞令渊源之体,箴谏深切之义,良谓备焉。⋯⋯《诗》云:商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故赐其书名曰《资治通鉴》, 以著朕之志焉耳。’由此看来,这部书叫《资治通鉴》,就是让皇上和臣子们把历史当作一面镜子,常常对照自己,从中借鉴成功与失败的例证。正所谓:以史为镜,可以知兴衰。”

毛泽东:“二伯,您讲的这个意思我知道了,历史确是一面镜子。可我不明白,为什么不从有史以来就写,而是从周威烈王二十二年写起呢?从头写起不是更完整吗?”

毛麓钟:“司马光之所以从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写起,是因为这一年中国历史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或者说,是司马光认为发生了一件大事。”

毛泽东:“这一年有什么大事?我学过的历史书上怎么没有讲到呢?” 毛麓钟:“你过去读过的历史教本太简单,怎么能讲得那么细。这一年,

周天子命韩、赵、魏三家为诸侯,这一承认不要紧,使原先不合法的三家分晋变成了合法的,司马光认为这是周室衰落的关键。所以,他在书中感慨说: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据说,大清的雍正皇帝看了很赞赏,并据此得出了结论,治国就是治吏。如果臣下个个寡廉鲜耻, 贪得无厌,而国家还无法治他们,甚至大开方便之门,那天下非乱不可。‘非三晋之坏礼,乃天子自坏也。’司马光选择这一年这件事为《通鉴》的首篇, 真是开宗明义,与《资治通鉴》的书名完全切题。下面做得不合法,上面还承认,看来这个周天子既没有原则,也没有是非,当然非乱不可。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国家也是一样,你上面的敢胡来,下面凭什么老老实实, 这叫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嘛!”

“那为什么只写到五代就不再接着写呢?”毛泽东的认真劲上来了,又向老师提出了新的问题。

毛麓钟看到学生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赞许地笑着对毛泽东说: “嗯,问得好!为什么只写到五代呢?有人说,这是由于宋代自有国史,不依据国史,另编一本有困难。我看这不是主要的。本朝人编本朝史,有些事不好说,不好说的事,大抵是不敢说的事。所以历史上的书,本朝写本朝的大抵不实,往往要由后一代人去写。千秋功罪,自有后世评说嘛!”

毛麓钟稍稍停了一下,想了想,又接着说:“司马光是一个敢于发表自己看法的人,但在这本书中也许还有言不由衷之苦。你看《通鉴》最后一段写了赵匡胤,说太祖皇帝如何勇敢,如何英明,如何了不得,简直白壁无瑕, 十全十美,能全信吗?他这是写北宋的太祖皇帝,能冒犯赵氏天子的龙颜? 恐怕也只有说好话,说假话,当然不能统统算数,得大大打个折扣。由此可见,历史书里也有不少不可信的东西,只有待读书的人去思考,去分辨。”

毛泽东:“《资治通鉴》里也写了不少糊涂皇帝,写了不少小皇帝,这些人能怎做万民至尊的皇上呢?真让人不可思议。”

毛麓钟:“中国的皇帝,有的很有作为,有的却很无能,这是没有办法

的事。皇帝是世袭的,只要老子是皇帝,儿子再糊涂也得当皇帝。这也怪不得他,生下来就是皇帝嘛。还有两三岁就当皇帝,当然要闹笑话。他那个皇帝好当,什么事都有人替他办。”

毛泽东:“三岁娃儿当皇帝,怎能办理朝政,岂不荒唐!”

毛麓钟:“中国历史上有三岁的皇帝,但没有过三岁的车夫,十三岁怕也不行。你说当皇帝与拉车哪个更难啊?皇帝不中用,当然大臣们就胡来, 就拼命地搜刮老百姓。老百姓不服就要镇压,那方法残酷得很,《通鉴》上就有这样的记载:当时有一种刑罚,把人的肚子剖开,拖着犯人的肠子走。暴政到了这种程度,老百姓忍无可忍了,就造反,镇压不下去,一个王朝就灭亡了,一顶工冠就落地了。”

毛泽东:“皇帝糊涂,那些做臣子的呢?难道他们也都是些糊涂虫吗?” 毛麓钟:“那倒不是这样!历朝贤臣良相还是有的,可遇不上明君,也

是空有一腔热血,一片忠心。弄不好自己的政治抱负难以实现不算,有的甚至丢了身家性命!所以,他们往往不能‘入世’,则转向‘出世’,或探研老庄哲学,超脱世俗寻求精神上的人格独立;或著书立说,以图青史留名。竖看历史,周文王囚禁麦里作《周易》;孔子困陈蔡写《春秋》,屈原遭放逐赋《离骚》,左丘双目失明授《国语》;孙膑膝盖骨被剜留《兵法》;司马迁处宫刑著《史记》;司马光罢官编《通鉴》⋯⋯古往今来,有多少传世之作,都是有才气的人在政治上不得志的境遇中写成的。”

“二伯,听您这么说,难道司马光也遇到过挫折?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听老师谈起《通鉴》一书的作者,毛泽东颇感兴趣地问道。

毛麓钟:“是这样的。司马光一生经历两朝人主,他是宋仁宗时的进士, 历任天章阁待制兼侍讲知谏院,中老年阶段近二十年未理政事,临死前又被启用当了宰相,可谓大起大落,坎坎坷坷⋯⋯

“司马光是北宋时期最有名的大臣,陕西夏县人。他的名声,从幼小的时候就己传开了。他七岁那年,就开始专心读书。不论是酷暑炎天,还是数九严寒,他总捧着书本不放,有时候连吃饭喝水都忘了。他不但读书用功, 而且很机灵。有一次,他和小伙伴们在后院玩耍,院子里有一口大水缸,有个小孩爬到缸沿上,一不小心掉进缸里。缸大水深,眼看那孩子快要淹死了。别的孩子一见出了事,吓得一面哭喊,一面跑去找大人求救。司马光没有走开,他急中生智,顺手从地上搬起一块大石头,使尽力气朝水缸砸去。“砰” 的一声,水缸砸破了,缸里的水哗哗流了出来,淹在水里的孩子得救了。这件偶然的事件,使幼小的司马光出了名。东京和洛阳有人把这件事绘成图画, 广泛宣传。宋神宗在位的时候,司马光官拜翰林学士。后来,他的好朋友王安石担任宰相,提出变法主张,遭到他的坚决反对。他还以老朋友的资格, 写了一封信,责备王安石侵犯其他官员的职权,惹是生非,搜刮财富,还拒不接受别人的意见。王安石写了一封回信。对司马光的四条责难针锋相对地作了反驳。司马光接到回信气得要命。但是,知道王安石有皇帝撑腰,也无可奈何。最后,他辞去朝廷官职,离开京都,到了洛阳⋯⋯”

“二伯,司马光与王安石既是朋友,又是对头,这是怎么回事呢?”毛泽东打断了毛麓钟的讲述,不解地问。

“这两个人在政治上是对手,王安石激进,司马光保守,王安石要变法, 司马光反对;但在学问上,他俩还是好朋友,是互相尊重的。他们尊重的是对方的人品和学问,所存的仅是政治上的分歧,却没有私怨。润之,这就是

古时贤哲的大家风范啦!”毛麓钟顿了顿后,接着说道:“要说司马光,可真是有真学问哩。他辞官不做之后,表示不愿过问政事,关起门来写书了。他对历史很有研究,认为治理国家的人,一定要通晓从古以来的历史,从历史中吸取兴盛、衰亡的经验教训。他又觉得,从上古到五代,历史书实在太多,皇帝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看。于是,他很早就动手编写一本从战国到五代的史书。宋英宗在位的时候,他把一部分稿子献给朝庭,英宗皇帝觉得这本书对巩固王朝统治有好处,十分赞赏这项工作,让他继续编下去。后来,宋神宗即位,司马光又把编好的手稿献给神宗,宋神宗不同意司马光的政治主张,但是对编历史书却很支持。他把自己收藏的二千四百卷书都送给司马光,并专门配备了一个编写机构,要他们协助司马光好好完成这部著作。” “二伯,听您这么说,《资治通鉴》不是司马光一个人写的呀?”毛泽

东大概感到台伙写书很新鲜,所以又好奇地发问。 “是这样的。一个人,就是长有三头六臂,也完成不了这么一项大的工

程呀!《通鉴》上写上名字的有五人,没署名的还有很多呢。这个写作班子, 互相配合,各施所长,一共花了十九年时间,才把这部著作完成。当然,主要是靠司马光,为了写这一部巨大篇幅的著作,他献出了自己从四十八岁到六十余岁的黄金时代。在司马光的主持下,这个编写班子收集和整理了大量资料,除了采用了历代正史之外,还参阅各种历史著作三百多种。这部书按历史年代编写,从战国时期公元前 403 年到五代时期公元 959 年,记载了一千三百六十二年的历史。据说,成书的时候,原稿足足堆放了两间屋子。” 毛泽东听了老师的介绍,情不自禁地赞叹说:“这真是一部大书!”

“是的,这是一部真正的历史长卷!由于它的材料丰富,剪裁恰当和考证严格,加上文字精练生动,所以成为我国史学上最有价值的著作之一。它对于后世研究古代历史,提供了比较完备的资料,也为历朝历代为官者,提供了许多治国安邦的借鉴。”

毛泽东:“二伯,由此看来,人受点打击,遇点挫折,未尝不是好事噢。” 毛麓钟:“是呀,润之!当然,这是对那些有才气又有志向的人而言的。

没有这两条,打击一来,不是消沉,便是胡来,甚至去自杀,那就应另当别论。就说司马光吧,他官场失意,如果没有精通历史的才艺,或者说有点才气却没有志向,哪能写出《通鉴》这样的巨著呢?在整整十九年时间里,司马光把全部精力放在这部书上,每天工作到深夜。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十分衰弱,老眼昏花,牙齿大多脱落了,可靠着‘志气’二字支撑,他终于把《通鉴》完成了。由于他在史学方面作出了贡献,他被认为我国历史上著名的史学家。所以,我以为司马光乃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润之,望你能以古人为榜样,立定一个远大的志向,认准的事一定要办,就是千回百折也要办到底! 做学问是要有这种精神的啊⋯⋯”

师生之间的讨论结束了。毛泽东回到宿舍,已是半夜时分。他躺在床上, 怎么也睡不着。他脑海里产生了许多遐想:毛麓钟先生难怪懂得那么多深奥的道理,却原来他读了很多很多的书,从中汲取了知识的营养。书,确是个好东西,它能使人聪明和豁达。特别是读《通鉴》这样的书,能把历朝历代的事串联起来,把历史呈现在眼前,让人从中借鉴到兴衰与得失的定律。毛泽东下决心,一定要像老师那样,熟读史书,穷究国学,将来也做个空前绝后的人!

有人说,历史是现在与过去无休止的对话,历史与现实并不矛盾,历史

是现实的母体。后来的毛泽东,是以反传统而闻名于世的。但是,“反传统” 并非就是“反历史”。

自从青少年时期在毛麓钟先生那里读过《资治通鉴》以后,对于中国历史“自幼到老,嗜之不厌”。据说,仅《通鉴》这部书,他就看过十七遍, 到老仍爱不释手。 1954 年冬,他还以赞赏的口吻对史学家吴晗说:“《资治通鉴》这部书写得好,尽管立场观点是封建统治阶级的,但叙事有法,历代兴衰治乱本末毕具,我们可以批判地读这部书借以熟悉历史事件,从中汲取经验教训。”①是的,毛泽东嗜古成癖,但并不像那些冬烘先生,读死书, 或卖弄自己的博学。他是带着批判眼光看待中外古籍的,他看书的目的是古为今用,洋为中用。

这以后不久,毛麓钟又教毛泽东阅读了堪称“成功宝典”的著述——《贞观政要》。

距毛洋东那个时代的一千一百多年前,在中国最伟大的皇帝之一——盛唐开创者李世民——逝去几十年之后,一个叫吴兢的唐朝史官,以生动真实、简洁明了的文风,运用对话夹轶事的形式,追记了这位一代天骄的非凡的政绩与生平经验,以及他与他的聪明多谋的大臣们所讨论的种种问题,所进行的多番争议与论辩,从而提出了一整套关于如何治理家国、控制权力、调度人事、平衡利害、驾驭臣僚、考察人心、防备腐败、消除隐患等等的“统治谋略大全”,并将其命名为《贞观政要》。由是,遂使该书成为“中国兴衰治靡之学”的第一经典——自其问世以来,未有哪一个后肚中国皇帝敢不用心拜读之!作为“修身齐加治国平天下”的成功经验之集成,该书亦系“朝野上下必备”、“入世为人必读”之教本。历代,从官僚阶层到草野人士, 该书的哲理、教义,格言、名句,俱被反复研讨,广泛援用。

毛泽东怀着教徒读《圣经》一样虔诚的心情,阅读着《贞观政要》。很快地,他就完全被这本书所吸引。

他发觉,《贞观政要》十分独特,它极为朴素平白,却又丰富非常。作为一部忠实的历史文献,它不加修饰地辑录了唐太宗的所说、所为、所想、所感,以及所犯的错误;同样,也不带忌讳地记述了一代名臣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征等人对唐太宗的规劝、批评甚至指责,以及唐太宗与众大臣之间坦率的讨论与争执。而作为一部政论性的历史读物,它又一反历史传记中通用的编年式的繁琐写法,而对唐太宗的治国经验与思想进行分门别类,共立四十个篇目,多以故事、轶闻等实例为引子,生动有趣、概括集中、清晰明了地进行记叙与评介。这四十个篇目,涉及了权力、体制、政策、人事、品德、欲望、名分、淫乐、竞争、奖惩,灾祥等等内容,十分广泛。其间涉及到的众多唐代名流,俱是十分富有个性。处处形象鲜明,时时妙语横生,每每机智过人。其取譬之机警,举例之巧妙,诘问之尖锐,立论之精辟,尤其令人叹为观止。

毛泽东用了近一个月时间,反复研读了这部传世千载的实用名著。这部书引起了他的许多遐想:唐太宗李世民不愧为是古代历史上少有的圣明之君;太宗时的教化,粲然可观,是自古以来未有过的圣明之治。吴兢一区区史官,披览史籍,将太宗垂范后世的典章制度以及诏诰、谏言、奏疏等文献, 详加甄录,按照成规,制定体例,写成《贞观政要》,希望执掌国家政权者,

① 转引自龚育之等《毛泽东的读书生活》。

能够遵循前代的历史经验,择善而从。这样,就可以使传之万代的帝业,更加光辉昭著,使已取得的丰功伟绩,更加发展壮大。当年,唐太宗的子孙凭它而获得统治术的精华,继“贞观之治”之后创造了“开元之治”,把唐朝的繁荣和昌盛推向顶峰。由此看来,《贞观政要》真可谓古今治理国家的第一教科书。这时,毛泽东联想起《史记·陈涉世家》中陈胜吴广起义时说过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话来,如果”‘学而优则仕”这条人生之路走得通的话,自己将来要称雄,要治国,要创业,要守成,依然离不开《贞观政要》这本古今通用的治乱兴衰之学大全⋯⋯

这部书给毛泽东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以后他在湖南省立图书馆、一师范图书馆,又反复地研读了它。甚至在他后来居住的地方——中南海菊香书屋的藏韦中,这部书也是他居家自备、供随时取阅的读物之一。书中关于君道政体和治国安邦的立论,诸如:“明君与昏君之别”、“草创与守成孰难”、“居安思危”、“反对‘一言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治国犹如栽树”、“人主严明,臣下畏法”、“知心者智,自知者明”、“防微社渐”等等,他都能熟记于心,有的还在他数十年的政治舞台上得到了挥洒自如的应用和发挥,从而使这一古老的历史文化遗产成古今相传、恒久适用的政治学、社会管理学精义。

像任何事物都有二重性一样,毛泽东的那些古书,是他的知识宝库,是他后来指导革命、待人处世的教科书,然而,书中许多的古训,以及大唐皇帝和文臣武将“治国平天下”的韬晦、谋略、策略,也成了他处理党内斗争、对待“反对派”的“法宝”。

“一呼百应,山摇地动”,从小喜欢当“大王”的毛泽东虽然在青年时代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并在几十年的革命生涯中,把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相结合,夺取了政权,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而站起来的毛泽东, 不是神仙,不是圣明,几十年来中国封建文化的沉淀,潜移默化在他的灵魂深处,加上他除了接待外宾外,很少与国外的新思想新事物接触,使他过去受的孔孟等封建教育,时有暴露,这不能不说是毛泽东的悲剧!

毛麓钟给毛泽东单独讲授的第三本书,是我国最古老并有极高科学价值的一部兵书——《孙子兵法》。

《孙子兵法》,诞生在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代,是中外军事学术史上久负盛名的一本兵书。它总结了我国古代战争的经验,揭示了许多具有普遍意义的战争规律,包含着丰富的唯物论思想和辩证观点,是伟大祖国文化宝库中一份珍贵的遗产。早在毛泽东出生前的一百多年,日、法、英、俄、越等国就有译本问世,在世界兵坛上被誉为“兵经”,“第一部战略著作”。

中国素称文武合一之国,自古以来就把孙子、吴子、六韬、三略等兵法, 视为“以武治国,以文修德之枢要”,并将“兵法”与武艺加以区别——前者泛指理念性的,即军事谋略,后者则指个别技术性武功,可见“兵法”涵义极广。《战国策·秦策》有“兵法之数”一语,《汉书·平帝纪》也有“明兵法”之句。这就是说,历代兵法,不论是太平或战时,都是属于仕人所必习的。《论语》说:“有文事者必有武备”;《道德经》也说:“以正治国, 以奇用兵”;孙子也说:“令之以文,齐之以武”。这些都是主张文武兼备的,可惜人总难免要偏向一边。偏于文则弱,偏于武则爆。唯有文武合一方能如车之双轮,又如手足之左右,临机应变而发挥表里为用的效果。

鉴于这样,毛麓钟认为:文武两全的人,必然是钻研学问,备具教养,

掌握原理,并经修炼而穷极奥义,臻于无我之境界的。总之,必定是向着人格之形成与人之完成这一目标努力不歇的。因此,他要求毛泽东在熟读经史的同时,必须精通兵书,努力做一个文武兼备、智勇双全的人。

毛麓钟饱读诗书,又出身行武,《孙子兵法》是他喜好最甚、研习最精的书籍之一。由于多年攻读、揣摸,他已深谙书中要义,在许多方面还形成了独到的见解。这样,这部兵书自然是他向他最喜爱的学生传授的必读教材; 同时他讲解这本书也是轻车熟路,得心应手,十分精到。于是,在布置毛泽东通读完兵法十二篇之后,他专门花了十多个晚上,分“概说”、“孙子其人其事”、“十三篇详解”、“战法与计谋”等几个专题,进行了系统而详尽的讲解。在讲解中,毛麓钟结合自己十多年行军作战的亲身经历和战斗实例,向毛泽东阐明了《孙子兵法》中的许多著名观点。譬如:“兵者,诡道也”和“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多算胜,少算不胜”的计策观;“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 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的战争观;“知彼知己,百战不殆”、的侦察观;“三军之亲,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宝”的用间观等等。还有“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以利动之,以本待之”的作战原则;“避实击虚”、“守其所必攻”、“攻其所不守”、“攻其所必救”、“形人而无形”的指挥艺术;“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 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的战争谋略;“以治待乱,以静待哗”、“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的军事辩证法思想⋯⋯其中不少军事论述,毛泽东遵照老师的要求,将它们当作格言和口诀背诵,并熟记于心。

古老的兵书,赋予了毛泽东一种尚武精神。从此时研习《孙子兵法》, 聆听老师传授治军为将之道开始,到 1917 年《体育之研究》一文提出“夫体育之主旨,武勇也”,到 1929 年的“战地黄花分外香”,再到 1961 年《为女民兵题照》诗中的“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他的尚武思想是一脉相承的。“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是他的至理名言。

毛泽东采撷、品尝了《孙子兵法》这一中国乃至世界的兵学奇葩结出的累累硕果,汲取了它丰富的军事知识营养,为他在日后打碎旧世界、建设新天地的战斗中,准备了无与伦比的身手!

回顾毛泽东后来数十年征战的历程,他运用古老兵书的成功范例,真可谓不胜枚举。三十年代初,蒋介石调集重兵对中央苏区根据地发动大规模“围剿”。第一次“围剿”,蒋介石出动兵力十万,第二次二十万,第三次三十万。毛泽东率领红军,以远比敌人微弱得多的军事力量,取得了以弱胜强、以少胜多的辉煌胜利。第四次反围剿时,虽然王明“左”倾机会主义路线排斥了毛泽东的正确领导,但毛泽东的军事思想和战略方针在红军中留有深刻的影响,在周恩来、朱德的指挥下,仍然战胜了蒋介石五十万大军的进犯。

人们不禁要问:毛泽东是靠什么取胜的呢?回答是:除了靠“第一因素”

——人的因素——一支愿意为穷人打天下的英勇红军队伍外,再就是制定了一整套适合于红色武装割据中游击战争的基本原则,而这些原则又是毛泽东将中国共产党人自 1927 年开始独立从事武装斗争的经验与古老的中国兵法“嫁接”的产物。请看,毛泽东自秋收起义到上井冈山后的这一时期亲自制

定的一系列军事方针大计——口号:分兵以发动群众,集中以应付敌人;方针: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这十六个字的方针,亦称“十六字诀”,它与蒋介石的“分进合击、长驱直入、外线作战、猛进猛打” 的“十六字方针”针锋相对。);政策:固定区域的割据用波浪式的推进政策,强敌跟追用盘旋式的打圈子政策;战略战术:“诱敌深入,围而攻之, 各个击破,乘退追歼”、“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打走”、“声东击西”、“阻击战”、“运动战”、“突袭”、“围魏救赵”、“预伏”⋯⋯孙子的种种战法无所不用其极。

毛泽东把古老的兵法,这种独创性的东方军事艺术理论,一旦与人民战争的光辉实践相结合,必然会产生游击战和运动战这样的英明创见,并必将发挥出巨大无比的威力,令一切敌人,望风披靡。这正应验了两千多年前孙子的话:“凡正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读“治乱兴衰之书”,毛泽东日后果未辜负老师的一片苦心,终于创立了远比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些古代封建帝王要大得多的文治武功。此时早已长眠九泉之下的毛麓钟如若有知——他的希望之花已结出成功之果,将会有何等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