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教宣宣言》写得好!”

1949 年春,北平和平解放后不久。一天中午,几辆小车驰往和平门,在北京师范大学宿舍楼前徐徐停下。旋即,从一辆车上走出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人。他,就是毛泽东。

这时,在欢迎的人群里,有一位年近六旬、学者模样的长者朝毛泽东走来,毛泽东一见急忙快步迎上前去,激动地叫了一声:“黎老师,黎先生!” 然后两人久久地握手、问候⋯⋯

这,就是毛泽东同分别近三十年的老师黎锦熙重逢时的动人情景。

师生久别重逢,格外高兴。午饭时分,毛泽东让身边工作人员叫了两坐酒席,特地款待老师黎锦熙和北师大黄国璋、汤真、傅种苏等知名教授。宴席上,他们亲切话旧,感慨万端。当黎锦熙向昔日的学生介绍他离别后的情况时,毛泽东评价说:你老是爱国的知识分子,是主持正义、坚持真理的。接着,毛泽东问起了 1948 年发生在北师大的“四·九”血案,赞扬了老师在这当中的表现,说:“你们《‘四·九’血案教授罢教宣言》,写得好!⋯⋯”

毛泽东说的“四·九”血案和《教授罢教宣言》是怎么回事呢?事情的始未如下:

一九四八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由防御转为进攻,国民党为了维持其垂危的统治,加紧镇压国内民主运动。四月九日零时,特务分子数十人其势汹汹地突然闯进了北师大学生宿舍,将学生自治会理事姚炯、和平社团理事房世泰等八位同学毒打后强行逮捕,同时捣毁了文科大楼“筱庄楼”的学生自治会、历史学会、国文学会、英语学会及许多教室。这就是当时震动北平的师大“四·九”血案。

当时,北师大代理文学院长黎锦熙,对国民党特务的这种暴行异常气愤, 说“这是中国教育界空前的耻辱”。次日,他和许多教授一起在“筱庄楼” 前广场举行全体师生大会,控诉特务暴行,而后联络其他院校师生五千余人到“总统行辕”大请愿。黎锦熙和师大教授站在请愿示威队伍的最前列,新华门前形成了数千人包围行辕的壮阔场面。黎锦熙和地理系主任黄国璋、英语系主任焦菊隐、数学系主任傅种荪等先生,一起进入行辕交涉,经过和行辕参谋长徐启明一再谈判,迫使行辕终于答应释放被捕的八位同学。当晚, 师大学生代表从北平警察局将八位同学接回,请愿斗争取得初步胜利。

四月十日,师大教授会继续开会,决议要求政府惩凶、赔偿、保障生员安全,并宣布从即日起无期限罢教,同时由黎锦熙、傅种荪、刘盼遂三位先生共同起草了“罢教宣言”。宣言内容如下:

“本院‘四九’惨案发生,全体员生罢教罢课,齐集行辕请愿,提出最低要求,并承北大、清华、燕京、中法、铁院、朝阳等各校师生协助,始于九日晚十时,由东直门内第三警署将学生八人领回,转送北大医院。然多已血迹模糊,神魂丧失,其中二人双胫击断,只手垂残,屠宰余骸,惨不忍睹。未被绑走之重伤二人,一则胸腹内伤,奄奄待毙,一则头部有二寸长铁器伤口三处,深入脑直髓,左耳半去半存,恐有生命之虞。似此草菅人命,无法无天,全体员生,同声愤慨。本会决议提出三项要求:一、惩凶。罹难学生, 虽经释放,逞凶主犯犹未究明。东厂肆威,锦衣诏狱。岂特被害者,含冤莫诉,凡有血气,实皆耻之。国家不实行法治则已,如实行法治,北平军警当局理应交出凶手,依法严惩。二、赔偿。此次暴行,受伤者之医药费及公私所受之物质损失,均应由主凶从犯负责赔偿。三、保障员生安全。生命安全

宪法明载。文武官员,信誓旦旦,莫不以奉公守法服务人民为口头之惮。今纵令未能,岂可作威作福,肆凶肆恶,视学府如寇仇,等青年于鱼肉?⋯⋯ 以上三端为本会最低要求,倘遭漠视,誓不复教。”①

这份宣言除由学校当局送交有关方面及在校内张贴外,黎锦熙还让学生自治会油印数百份广为散发,后又在《世界日报》教育界栏内刊登,影响很大。师大教授罢教,学生罢课直至四月下旬,北平市长何思源、警备司令陈继承联合备函表示:“职司治安,疏于防范,公私交责,愧憾何似。饬属严究肇事责任,依法惩办。⋯⋯至于贵院此次所有损失,当负责妥为弥补。” 罢教、罢课方才结束。

在罢教罢课期间,师大曾连续三次发表“宣言。以及《致北平行辕徐启明参谋长书》。这些宣言,黎锦熙都参与起草,写得慷慨激昂,义正词严。当时受到北平地下党学委和华北局城工部刘仁、荣高棠等负责同志的高度赞扬⋯⋯

“四·九”血案是解放前夕“国统区”爆发的一次较大的学生爱国运动, 具有全国性影响,它自然为毛泽东所知。特别是事关他昔日的老师,所以印象就更深刻。及至这次师生久别再见以后,便情不自禁地当面向老师重提旧事。不过,从毛泽东的一贯风格看,他称赞的绝不是老师的一时一事,而是肯定老师的全部历史。

考查黎锦熙的人生履迹,事实正是这样的。

作为一个历史教员,黎锦熙对中国历史人物兴衰荣辱的事例可谓谙熟于心,岳飞、辛弃疾、文天祥、戚继光⋯⋯这些为民请命、宁死不屈的英雄形象早已扎根在他心中。他常常以此教育学生、鞭策自己,无论立身治学,都要随着时代前进,不可逆潮流而动。早在一师任教时,一次他给学生讲课, 当讲到《易经》里“时”“渐”的意义时,他说:“‘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随时之义大矣哉’,‘时’是《易经》思想内容的一个重要方面。一个人无论处世治学,都应随着时代的推移而不断前进:不可作顽固保守派,不可墨守陈规,人云亦云。而要自己能‘立’,有主轴骨”。他还要求学生,要“打通后壁说话,挺起脊梁做人”。①用这些话来看他的整个人生轨迹,基本上是颇为适合的。

他幼时读儒家经典,受家庭影响,想从科举考试找到出路。但由于当时的中国,处在各帝国主义多次侵华战争之后,有被瓜分的危险,爱国志士各以所学,纷纷以各种主张和行动试图挽救危亡。康、梁等人立宪改良派,孙中山资产阶级革命派以及办洋务、兴实业等思想,对于全国人民、尤其对知识分子影响很大。黎锦熙自然也不例外。他青少年时期,在上述各种思想影响下,与同伴们一起组织“德育会”,以“致良知”,“牺牲个人,努力救国”为宗旨。主编“长沙”、“湖南”各报时,主张全国统一,绝对民治, 批评时政,并翻译美国《民主政治》等书,作为鼓吹。随着西方民主思想高潮的来到,“五四”时期,接受了提倡民主、科学的口号,他以推动国语统一,提倡文言一致,反对复古倒退,作为新文化运动有力的一翼,积极投入运动的行列。

① 徐康:《严词正对千夫指,抗暴全凭赤子心——忆黎锦熙先生在北师大“四·九”血案中》,《湘潭文史》第五辑,第 121~123 页。

① 梁若容:《黎锦熙先生与国语运动》,《湘潭文史》第五辑,第 183 页。

1925 年发生的北京“女师大风潮”,是中国现代史上著名的进步学生反对保守落后的学校当局的斗争。黎锦熙在这场斗争中的表现,充分展示了他坚持原则、主持正义的可贵品格。

当时,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杨荫瑜,把她与学生的关系当成封建婆媳关系,“见一封信,疑心是情书;闻一声笑,以为怀春;只要男人来访,就是情夫;上公园,以为是密约,”把学生禁锢得个个“未字先寡”。②3 月 12 日,孙中山先生病逝,在北京中央公园举行公祭,杨也阻止学生去参加追悼会,说什么:“孙中山是实行共产共妻,你们学了他没有好处。”就这样, 激怒了学生,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驱羊(杨)运动”就展开了。在当时教育部长章士钊的指使下,杨荫瑜有恃无恐,竟于 5 月 19 日,开除了学生自治会的刘和珍、许广平等六名学生。鲁迅一方面写文章为女师大学生说话,同时两次替学生代拟给教育部的呈文,还和马裕藻、钱玄同、周作人、沈尹默、李泰芬、沈兼士等七位教授在《京报》上联名发表《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公开支持学生运动。在这关键时刻,女师大国文系主任马裕藻及代理主任黎锦熙毅然相率引退辞职,以抵制杨荫瑜的独断专行,和鲁迅站在一起支持进步学生。而杨立即放出谣言,蛊惑人心,说她开除学生的事曾通知过文科主任。为了揭露杨的虚伪卑劣行径,黎锦熙于 5 月 31 日印发了《致

杨荫瑜先生函》,并在 6 月 3 日的《京报》上公开发表,说明他对学校开除学生的事“事前的确是绝对的‘并未与闻’。”①黎锦熙仗义执言,主持公道, 有力地声援了女师大学生的正义斗争,实际上也是对李大钊、鲁迅所领导的这场革命斗争的支持。

国民党时期,黎锦熙因为一直主持国语会的工作,与当时的教育部经常有联系,但对国民党政府,他不愿同流合污,只保持不即不离的态度。“七七”事变前的一段时间里,北京处于极端动荡的状态,几方面的政治势力斗争极为激烈。教育部当局想拉拢他,由一位和他熟悉的人示意,想请他出任某大学校长,条件是解聘该校进步教授。黎当即表示,既不愿当校长,更不愿无故解聘教授。深为陈立夫所不满。不久,北平危急,各校南迁,师大、北大、北洋等校组成西北临时大学(后改称联大)。教育部想借机解聘几位左翼教授,但由于几位知名教授联名作保,才暂未实现,其中签名作保的人就有黎锦熙。这样,就更被当局所忌。他原任师大文学院长多年,声望也很高,临大文学院长一职,顺理成章应由他担任,但因上述原因,宁可把文理两院合成一个院,请一位研究自然科学的教授做院长,而只让他任中文系中任。从这些事实来看,他同情并在可能范围内支持左派、支持革命,是很清楚的。

“九·一八”事变后,国难当头,黎锦熙对蒋介石国民党的不抵抗主义和“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方针政策深表不满,这从他的许多诗文和讲演词里便都可以看得出来。如 1932 年上海“一二八”事变发生后,黎先生作诗云:

“安内”残民众,和戎弃版图。乃云无抵抗,直是递降书!

北虏吞龙锦,南锋指沪苏; 国联犹束手,烽燧迫中枢。

② 鲁迅:《寡妇主义》。

① 陈剑鸣:《黎锦熙与鲁迅站在一起》,《湘潭文史》第五辑,第 77~78 页。

又 云 : “攘外”原虚语,孤军委海隅。仓皇辞寝庙,迤丽赴行都。

幸拒金牌召,终输铁锁图。坐令万家市,灯火杂号呼。①

1933 年 6 月,国民党政府与日寇签订屈辱的“塘沽协定”,黎先生有感

国破家亡而赋诗,其中有“酒浆难挹徒欺饰,仰视长空斗柄横”之句,自注云:“我国航空已设专署,飞机只备内战,无一抵抗,东北飞机又皆资敌。诗云:‘×惟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此之谓也。”这首诗的小序有云:“和约五条,签订塘沽之市;平东廿县,顿成瓯脱之区。貂锦三千,已化无定河边之骨,燕云十六,渐入契丹南服之图。”②

1936 年 5 月 4 日,黎锦熙以《‘五四’运动的历史意义》为题,在北师大“总理纪念周”集会上作过一次讲演,他在前面论述了“‘五四’运动以外交问题起,而以文化改造运动终’的观点以后,接着说:“历史的过去的话是如此,现在的话又应该怎么说呢?‘五四’运动是对于日本在巴黎和会有优越感的成功,而中国提出‘取消不平等条约’的要求没有办到所引起的反响。现在呢,十七年过去了,我们连‘五四’时代的国势也大不如了,回想‘五四’时代的国势,反可称是黄金时代了。当时的运动,是在争应得的而没有得到的利益;现在呢,恐怕只有逃难避死的运动了。我们想到这十七年间国事日非,如果‘五四’之后那种精神能够继续进展下来,也许不会落到今日这般地步。对于国家前途与今后的自处,应当努力作一点实际的准备。”①黎先生竟然在国民党政府规定的“总理纪念周”集会上公开斥责国民党政府的不抵抗主义和实行独裁统治,反不如“五四”时代的北洋政府了。他的话柔中含刚,实在是受爱国主义热情的激发而发出的忧愤吼声。

抗战期间,他随大学内迁陕西国民党统治区,一直与共产党保持联系, 与延安的吴玉章、徐特立同志等老友多有书信往来,甚至与吴玉章在信中长篇大论地争论注音字母和拉丁化的优劣。黎锦熙以汉语的“又有油又有肉” 比喻拉丁化就拼不出准确的音来;而注音字母有四声,就能正确拼出音来, 使吴老回信说“这是个别音和个别句子的问题”云云。抗战胜利后,他在重庆同许德珩等进步的知名人士一道,发起组组“民主科学社”,后改为“九三学社”,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推进新民主运动。1946 年,黎随学校返回北平后,他的家——烟筒胡同四号,曾经是地下党负责同志多次开会的所在。停战协定后,中共“军调部”代表叶剑英、彭真、罗瑞卿、徐冰等都曾在他家开过会。他的长子傥夫当时就是地下工作者,也曾负责安排周扬、张大中等来家里开过会。

黎锦熙与毛泽东、李大钊等有着很深的个人友谊,也有许多相似的政治见解。正是与这些共产党领袖人物的交往,敬佩这些人的高尚人格,他才转而同情和支持他们领导的革命事业。那个年代,国民党反动派的报纸,天天在骂共产党和毛泽东是“匪”。但无论怎样的诋毁,黎锦熙一直是对毛泽东打内心敬重,对革命的成功也是满怀希望的。这绝非后人牵强附会。在白色

① 黎锦熙:《廿年纪事诗存》。

② 见黎锦熙《廿年纪事诗存》。

① 北平师大《校务汇报》152 期。

恐怖之下,他不顾身家性命,不仅保存了毛泽东给他的书信,还保存了完整的《新青年》、《向导》等进步刊物,包括毛泽东亲自邮寄给他的一至四期

《湘江评论》。仅此一点,就是常人所不能做得到的,它需要非凡的胆识。同时,他与毛泽东的友情也可从中略见一斑。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他对以“领袖”、“元首”自居的独夫民贼蒋

介石却深感鄙夷。还是在临大的时候,他和友人开会住在西北大厦。进餐时,看见墙上悬挂着四大盟国领导人罗斯福、邱吉尔、斯大林和蒋介

石的巨幅画像。黎问朋友:“你看哪个人的像最好?”那人没有了解问话的含义,随便答道:“看样子,邱吉尔还有点政治家的风度。”他听了不以为然,指着斯大林像说:“还是他好,”又补充一句:“他很英武,那个像(指蒋介石)不好。”这时,朋友才明白他说话的用意,不禁报以会心的一笑。

国民党反动派倒行逆施,挑起内战,日益走向腐朽,越来越失去了民心。正是通过这些事实,黎锦熙才逐渐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如果说,早些年他还对国民党政府抱有一丝幻想的话,那么,这时他已对它完全丧失了信任和信心,决心与之彻底决裂。这样,便有了毛泽东后来盛赞“四·九”血案中的正义之举。

1948 年底,解放军围攻北平。炮声隆隆之际,国民党考虑到黎锦熙的名望,妄图裹胁他南逃。教育部当局三次送来通知,让他全家乘飞机去台湾都被他拒绝了。第三次通知是 1948 年 12 月 26 日,派北师大教务长亲自登门敦请,让他立即作好准备,乘“霸王号”起飞,而且说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当晚六点即派车送往机场。对此局面黎锦熙已成竹在胸,笑着问夫人贺澹江: “你看怎么办?”贺说:“我才不跟蒋介石去当高等难民呢!”当着教务长的面,她撕毁了那张通知单,扔在纸篓中。教务长知道动员无望,只好夹起皮包说:“黎老,那我先走了。”教务长走后,黎锦熙说:“让他们去吧! 我要在这里等一位唐宗宋祖都稍逊风骚的伟人呢!”①贺澹江会心地含首,她知道先生要等的是曾为他学生的伟人毛泽东⋯⋯

① 钟鸿:《黎锦熙与贺澹江》,《湘潭文史》第五辑,第 106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