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 读译著慕名师

1918 年夏天的北京之行,对于毛泽东来说,收获是巨大的。

在千年故都北京城,毛泽东不仅认识了李大钊这位思想导师,初识了马列主义,思想上发生了飞跃;而且还结识了像蔡元培这样一位学界泰斗。

毛泽东第一次拜会蔡元培,是在 9 月初的一天。那次,他和新民学会会员、学友萧子■一道,持着蔡元培的好友杨昌济先生的名帖,找到北京大学校长室。在这里,毛泽东见到了他十分仰慕的大学问家,而蔡元培也头一回认识了毛泽东这个北大“未注册的旁听学生”。从此,他们之间的师生交往便从这里起步⋯⋯

毛泽东最初知道蔡元培的名字,是在第一师范读书的时候。说来很巧, 也是由于他素来崇敬的杨昌济先生的介绍,他才得以同蔡元培神交的。

的确,要研究蔡元培与毛泽东的关系,应先从蔡元培同杨昌济的关系说起。

早年的杨昌济,得中秀才后,在乡间教书。 1902 年,蔡元培在上海主持中国教育会,杨即开始和蔡联系。次年,杨昌济东渡日本,入东京弘文学院及高等师范学校;后往英国,入苏格兰勒伯丁大学;学成后,又去德国考察教育。

杨昌济在苏格兰时,其族孙杨笃生、同乡章士钊均在该处。此时,蔡元培亦在德国攻读。杨笃生是蔡试制炸弹共图革命时的战友,章士钊是蔡主持的爱国学社的社员;同时,蔡元培与杨昌济既是研究伦理学和哲学的同道, 又同在西欧留学,交流较便。这些因素,促使他们两人交往颇多,友情日进。

辛亥革命后,杨昌济归国,在湖南省立第一师范任教。在一师的学生中, 他特别赏识毛泽东,称之为“海内人材,前程远大”。毛泽东更是格外敬佩杨先生的人品学识,常到“板仓杨寓”聆取教诲。在交谈学问时,杨昌济常向学生提起他的好友蔡元培,言语之中,流露出对这位学贯中西的学者的敬重。这自然也影响到毛泽东,习惯于寻师求学的他,大概从这时就打定主意, 将来有机会,一定要亲自拜访蔡元培这位名师。

杨昌济在湖南一师讲授伦理学、哲学等课程,极力推介蔡元培的译著, 并把蔡翻译的德国康德派哲学家鲍尔生原著的《伦理学原理》定为教科书。当时,多数同学对这门学科不感兴趣,唯有毛泽东等少数人用心听讲,勤作笔记。毛泽东早年读过的书,多来自于中国的传统文化,主要是孔孟儒学,

《水浒》、《三国演义》等古典小说,还有主张平等、博爱的佛学,《盛世危言》是他第一次接触中国近代思潮;当他在早期改良派思想家郑观应、冯桂芬的著作中乐而忘返的同时,又沉浸于资产阶级改良派康有为、梁启超的学说中;在崇拜康梁时,也开始研究孙中山的政治理论。在此之前,毛泽东还没有接触过西方哲学,一旦当他得到《伦理学原理》这本教科书时,便爱不释手,反复研读。

毛泽东精读了这本蔡译《伦理学原理》,并用毛笔小楷写了一万二千多字的批语和提示,而且几乎将全书逐字、逐句都用红黑墨笔加上圈点、单杠、双杠、三角、叉等符号。

由于当时历史的局限,批语还不完全都是正确的,但由于受书中“心物二元论”的深刻启迪,它又处处充满着毛泽东追求真理和立志改造国家社会的精神,提出了许多具有重要思想价值的观点。

受译著的影响,毛泽东开始重视“个人价值”,强调个性解放。他称道:

“崇尚个性,泡尔生之好主张也。”认为“个人”在宇宙中具有至高无上的位置;“吾人苟放大眼光,而曰人类一大我也,而曰生类一大我也,而曰宇宙一大我也,亦何必讳言自利哉?”亦何自利之非佳哉?”正因为“我即宇宙也,各除去我,即无宇宙。各我集合,即成宇宙”,而“各我”又以“我” 而存,既然“我”有这么重要的地位,所以“宇宙间可尊者惟我也,可畏者惟我也,可服从者惟我也。我以外无可尊,有之亦由我推之;我以外无可畏, 有之亦由我推之;我以外无可服从,有之亦由我推之也”。在这里,我们虽然可以看到孟子的“万物皆备于我”和陆九渊“吾心即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的主观唯心主义及近代注重“个体”的思潮对他的影响,但毛泽东由此得出的结论却有极为重要的意义,闪烁着个性解放的光辉。他说:“服从神何不服从己,己即神也,己以外有神乎?”更为重要的是,他从注重个体的地位和价值出发,发出了“凡有压抑个人,违背个性者,罪莫大焉。故吾国之三纲在所必去,而与教会、资本家、君主国四者,同为天下之恶魔也”的疾呼。这种主张个性解放,反对封建专制主义对人性的束缚的思想,无疑富有时代的特征。

由译著所昭示,毛泽东主张涤旧染新,彻底改造国家社会。过去,“吾尝虑吾中国之将亡”,自从掌握了哲学思想后,“今乃知不然。改建政体, 变化民质,改良社会,是亦日耳曼而为德意志也,无忧也。”那么,如何去进行这种变革呢?“吾意必须再造之,使其如物质由毁而成,如孩儿之从母腹胎生也。国家如此,民族亦然。人类亦然。”因此,主张“时时涤旧,染而新之”。当原书说到社会上存在着阻碍革新,以过去压现在的情况时,批语写道:“中华民国正处此地位”。并进一步指出:“此类是古非今之思想, 不独我国,西洋亦有之。”他认为要改造国家社会,必须有革命真理来指导。“人类之有进步,有革命,有改过之精神,则全力依靠新知之指导而活动者也。”

受译著的启迪,毛泽东初步掌握了辩证法,并开始运用辩证思维的武器。在论及自然和人的关系时,批语指出:“河出潼关,因有太华抵抗,而水力益增其奔猛;风回三峡,因有巫山为隔,而风力益增其怒号。”“吾人虽为自然所规定,而亦即为自然之一部分,故自然有规定吾人之力,吾人亦有规定自然之力;吾人之力虽微,而不能谓其无影响于自然。”在论及人的认识源泉时,他写道:“美学未成立之前,早已有美;伦理学未成立之前,早已人人有道德。”“知圣人者生而知之,不虑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不可信也。圣人者抵抗极大之恶而成者也。”在论及社会变革中乱与治的关系时,他说:“是故治乱迭乘,平和与战伐相寻者,自然之例也。伊古以来, 一治即有一乱,吾人恒厌乱而望治,殊不知乱亦历史生活之一过程,亦自有实际生活之价值。吾人览史,恒赞叹战国之时,刘项相争之时,汉武与匈奴竞争之时,事态百变,人材辈出,令人喜读。”辩证思维对学生时代的毛泽东,在分析问题和观察人生、社会中曾起了重要作用,许多极端的观点都在辩证地分析向题的过程中克服了。这种辩证的思维方式与他的现实主义主张相结合,其实已昭示了毛泽东以后的思想历程的必然性。当然,批注中所反映的辩证法还具有十分浓厚的相对主义色彩,没有摆脱庄周“齐万物,一生死”的中国古代辩证思想中片面夸大事物的同一性,而相对忽视事物差异性的局限性。但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一个青年学生有如此独立的思辩能力,并达到这样高的水平,实属不易。至今读来,仍令人钦佩。

通过读《伦理学原理》这本书,毛泽东深受启发,获益颇多。在他看来, 鲍尔生对哲学问题具有这样精辟的见解,实在不容易。可是,蔡元培能准确把握原著的思想内容,用流畅的笔法将它翻译成中文,介绍到中国来,更是殊为难得。几十年后,他对自己早年阅读这部蔡译《伦理学原理》的事,仍然记忆犹新,先后多次向友人提起这件在他读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情,言语当中流露出对蔡元培这位哲学启蒙老师的怀念之情。

解放以后,当昔日一师的同学杨韶华托周世钊将毛泽东阅读批注过的《伦理学原理》一书还给主人时,毛泽东说:“我当时喜欢这本书,有什么意见和感想就随时写在书上,现在看来,这些话有好些不正确了。”他还说:“这本书的道理也不那么正确,它不是纯粹的唯物论,而是心物二元论。只因那时,我们学的都是唯心论一派的学说,一旦接触一点唯物论的东西,就觉得很新颖,很有道理,越读越觉得有趣味。它使我对于批判读过的书,分析所接触的问题,得到了新的启发和帮助。”①

毛泽东是个喜欢怀旧而又极讲感情的人,对于蔡元培这样一位早期哲学的拓荒者和他早年无比倾慕的名师,他怎么能不念念不忘呢?

① 周世钊:《毛主席青年时期的几个故事》。载《新苗》1958 年第 10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