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师风,仰之弥高
在毛泽东众多的老师当中,黎锦熙的学识和人品,可以说是数一 数二的。因之,黎先生在治学和做人方面,曾给早期毛泽东以重大影响。毛泽东1920 年 6 月 7 日给黎锦熙的信中称赞他“弘通广大,最所佩服”,就是兼指这位良师的品行、才学和思想见解而言的。
对于黎锦熙的风范,他的“老学生”、全国政协委员、北京师大客座教授梁若容先生,曾作过这样的描述:“黎先生温文尔雅,从无疾言遽色,永远使人感到春风化雨的浸润。他说话慢而有条理有力量,作事稳扎稳打,动必有功,处必能久。他是学人而兼事业家,能知人能组织团体,以群策群力, 在平地起楼台,在无可为处找出路。在基本修养上,斡旋气运,“打通后壁说话,竖起脊梁做人’。不矜才不使气,在拈花微笑里,点化群伦;在机锋棒喝里,旋转乾坤;是张子房、李邺侯的化身,有王阳明、程明道的力量。具体说,他没有不能适应的时候,没有不能消化的饮食,没有不能合作的人员,没有不能克服的困难,没有不能适应的环境。他所到处就有新学问,他所读书就有新见解,他所见人就有新用处。他能从朋友里找同志,从敌人里找朋友,所以他的天地永运是宽大的。用一副挽联说明他:
通天地人之谓学,离矜去躁,任重致远;
汇华洋印以成家,化雨春风,海晏河清。”①
纵观黎锦熙的一生,梁容若先生的话并非过誉之辞。作为一代名师,他的风范水存,仰之弥高。
黎锦熙很赞成孔门弟子的“安贫乐道”精神。作为师范学校的先生他收入不薄,虽无恒产,但是几乎从无窘困之忧,可仍以“吃得菜根百事可做” 自励,从不“暴珍天物”,奢侈浪费。衣服破了,不喜欢换新的,却要补了再穿,说旧衣服舒适。仙从不喜欢奢华靡费,却也不悭吝小气,除了众多弟妹常得到他的资助外,其他亲友、学生、凡是贫寒求助的,他莫不援之以手。他常说:“钱财是身外物,不可不重,亦不可太重。”他喜欢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常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思。他曾经对毛泽东讲,刻苦俭朴的生活,能够磨炼人的意志,培养人不畏芳苦、战胜困难和勇往直前的精神,而这种精神又是成大器者不可缺少的。
黎锦熙的这些品质,对学生具有很深影响。尤其是毛泽东,这种艰苦奋斗的作风,在身上反映得更明显些。至今仍陈列在湖南一师“毛泽东同志纪念馆”内的《讲堂录》里,便写有这样一些富有哲理的话:“安贫者能成事”、“嚼得菜根,百事可做”,这便是毛泽东当年在一师听黎先生讲课时记下来的偶感。
以老师作榜样,毛泽东从来不乱花一文钱。在长沙读书期间,总共用了160 块钱,其中三分之一是花在订报上,其余的钱也多是买了书籍和杂志。在长达五年半的师范生活中,他从来没有坐过人力车,没有进过戏院,也没有下过饭馆,唯一例外的是到长沙火宫殿买过臭豆腐。这件事给他印象很深。解放后到湖南时还专门点名要火宫殿的臭豆腐吃,并风趣他说:“火宫殿的臭豆腐很好吃,它有三个特点:闻着很臭,看着很脏,吃着很香!”学校的星期天,照例放假。学生外出办事回来赶不上开饭时间的,按规定可以补助误餐。一般同学不愿吃剩菜剩饭,常常是几个人邀约一起炒菜热饭,然后再
① 《黎锦熙先生与国语运动》,《湘潭文史》第五辑。
吃。而毛泽东却例外,他总是打点冷饭冷莱,单坐一桌,悄悄吃罢后就去读书或找老师求教去了。
毛泽东的衣著朴素也是出了名的。初入师范时,学校里发了一套青色呢制服,他一直穿到毕业。衣袖裤管磨破了,颜色褪了,他还是缝缝补补,穿了又穿。他的被褥是湖南一般农民用的蓝大布套被,没有枕头,则以书代枕。他唯一的一件比较体面的衣服是那件褪了色的灰布长衫,一年四季常穿,不同的是冬穿穿时里面加些旧衣裤,夏天穿时则把它减去。因此,一些同学常跟他开玩笑说:“毛润之的‘算术’学得好——冬天用加法,夏天用减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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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代的先生,大都受封建思想观念影响较深,多以衣帽取人,对那些衣衫寒酸、出身劳动人民家庭的子弟,常常冷眼相看。黎锦熙则不然,不仅未因毛泽东的艰苦朴素而瞧不起他,相反更看重他——主动摒弃师生的等级之别,将毛泽东引以为最知己的朋友。
黎锦熙博学多闻,满腹经纶,但他向来不以学者自居,而极平易近人, 和蔼可亲,循循善诱,因人施教。他常勉励学生说:“不怕不宽宏,就怕不笼统;不怕不聪明,就怕不宽容;不怕不用功,就怕乱翻动;不怕不奋发, 就怕如炮炸;不怕胆不大,就怕少规划。”①这种深入浅出饱含哲理的教导, 使不少学生受到启发和鼓舞,向着知识的高峰奋力攀登。他不只对学生期望殷切,而是真诚地关怀学生,希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学生时代的毛泽东,就曾在各方面得到过他的热忱帮助,而在学问和做人上才有了长足的进步。
黎锦熙执教不愿囫囿于旧的章程,总是在实践中不断摸索、创新。他毕业于师范学校,立志毕生从事教育工作,对教育事业不仅是热心,而是非常忠心,特别是对教材、教法,反复实践、研究,不愿沿袭旧法,而想尽办法要闯出一条让学生易学易懂易用的事半功倍的新路子。利用图表法进行教学,便是他勇于探索的鲜明一例。
他教历史课,把历史年代、人事、事件、历史地位和贡献等,用图表法加以排列,学生不用老师多费口舌,便可以把某个纷繁的历史问题搞清楚, 在头脑中留下具体深刻的印象。他不满于当时国文教学的老套套——老师逐字逐句讲解,朗读或让学生背诵,加上几句评论。认为这样学生得不到全面的、明确的印象,含糊笼统,收效不大。他主张按照语法规则,用图解的方式,把文言文画出图解,在旁边标出各段大意及其相互关系,并顺便指出文艺技巧修辞等特点。学生掌握了语法基本知识之后,对着图解,一望而知句、段、全文的语法构造和意义。他把这些想法告诉好友袁仲谦,并做通比较保守的袁先生的工作,让袁在他任教的第八班试行,结果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受到了学生的欢迎和好评。后来,黎锦熙到大学任教,他更是在教学中广泛运用图表法。如讲音韵学,无论古音、今音都要画元音舌位图和其他表格来说明发音的部位、方法及舌的高下前后,加强学生的印象;讲国语教学法, 就画了著名的《汉语方言十二系区域图》;讲语言学概要,就印发《世界语言发达图》;讲读书指导课,他编过一本“增码补注《书目答问》”,他按当时通行的“图书分类法”把《书目答问》中的每一部分都编了书号,按这
① 见《毛泽东成长的道路》,第 79 页,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
① 孙毓蘋:《著作等身》,《湘潭文史》第五辑,第 26 页。
个书号到图书馆很容易就能借阅这部书。他还发表过一本《学术业务类码表》,几乎把图书资料以致书信往来都分类排了号码,他就是利用这种业务分类标码的方法,十分有条理的保存了大量的各种资料,其中许多已成为极为宝贵的文史资料。黎锦熙的图样法、纲目排列法,使毛泽东受益匪浅。早年在一师读书时,他运用这种方法阅读、理解了别的同学一生都难以读完、读通的经史子集,为他日后成就一番大事业打下了深厚的文化功底。成为新中国的最高领导者以后,他在领导中国革命和建设的过程中,运用这种方法创造了一套独特的图样领导艺术。大到中国革命或建设的总体构想(总图样),小到对中国革命或建设某一方面或某一阶段的规划和设计(分图样), 毛泽东总是事先用铅笔在纸上勾勒出来,经过周密的调查、分析和论证后, 才形成决议和文件。这种具体多样、缜密精妙的“图样法”,成为他成功地、卓有成效地领导革命和建设的得心应手的工具,他也因善于绘制出众多极其成功的精美图祥而著称于世。
在治学上,黎锦熙生平最服膺两个字,一是勤,一是恒,而两字当中“恒” 字更重要。他常对毛泽东说,世人多是“勤于始而怠于终”,所以无所成。他从青年时代就认定这两个字缺一不可,并且一生身体力行。“认真”是他做学问的主要特点,生平最反对“拆烂污”。他自己的日记,一记就是七十多年,从未间断;搞语言,一搞也是七十多年,全力以赴;办教育更是这样, 二十一岁从湖南优级师范毕业后开始做教育工作,一做几乎又是七十年。恒心、毅力,加上科学精神和注重实践,不断前进,就是他有所成就、有所贡献的几个重要因素。毛泽东在这方面也受到他的深刻影响,在一师读书时, 他就写过“贵有恒,何必三更眠五更起;最有益,莫过一日曝十日寒”的著名对联,以此提倡“持之以恒”的学风。
黎锦熙虽然关心政治,同情革命,绝非闭门教书、不更时事的“桃花源中人”。但是,他甘于澹泊,不慕虚荣,不愿把宝贵的时光花在政治活动上。对于做官、当头头,一向不感兴趣,甚至到了头上的“官”也不愿接受,更不用说去勾心斗角、拉关系、钻营取巧了。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政府教育部任他为西北师院院长,他呆在重庆,始终没有到任。解放后,有几次出任某校某馆领导职务的机会,他都婉言辞谢,推荐别人担任。看到有的人不干自己的正事,而喜欢出入会议厅,来往飞机场,他深有感慨地说;“他们乐此不疲,夫我则不暇!”他常常把一些整天东游西逛、混日子、不干事的人叫做“等死”!而他,则永远沉潜在他认为有益于人民的事业中。
那么,他干些什么呢?——当然,主要是做学问、写专著。他的研究成果,就是他数十年如一日,在更深夜静、独树一灯干到天亮的
结晶。
他一生孜孜不倦,研究文字学,自得其乐。他说:“新文化运动的文学与史学,是离不开文字学的基础的,这是发源。中国繁难的语言文字学不搞好,文学史学等文化的发展就会受影响。”他还说:“这门科学,现在很少有人搞,我宁愿做一头牛,耕别人不暇后顾的这块荒地。”①他一生对文字学执着的追求,上面这段话,就是最恰当的写照。他自称为牛,几十年中也确像牛一样稳健,像牛一样踏实,在坚持搞文字学这漫长的一生中,走到了尽头。从最初的倡导、组织到规定标准音、标准语,制订符号、音标;从注音
① 贺澹江:《忆黎锦熙先生》,《文化史料》第五期。
字母、注音符号到国语罗马字、拼音文字;从南北协议定音,而京音、京语到普通话;从拼音方法上的“三拼”到“双拼”等等;他是无役不从。或主持,或参与,无不殚思竭虑,实际调查,采择众议,审古酌今,而后独出心裁,不断地加以修订、改进,务期既合于音理,又便于实用,尽善尽美而后己。
黎锦熙学识渊博,著述等身,对多学科领域均有精湛的造诣。他出版了很多关于文字改革的著作,如《国语新文字论》、《新著国语文法》、《文字改革论丛》,其中《新著国语文法》一书,迄今为止已先后印行二十六版之多。我国当代著名语言文字学家吕叔湘对《新著国语文法》极推崇,他有一首诗曰:“《国语文法》推新著,吾辈数人定《国罗》。更有桃李满宇内, 天南海北播弦歌。”王力先生也有一首诗:“酒阑夜永数人名,巨制宏文次第成,眉叔高才石寿,鲰生倾羡有余情。”叶圣陶先生也有颂扬他治学精神的诗:“难忘前岁访先生,列桌摊书真若城。高论滔滔笔在手,著书到老我心倾。”的确,黎锦熙在他漫长的教学实践和研究工作中,除对语言学有独特贡献外,在音韵学、文字学、辞书学、方志学、目录学、文学、史地、教育、哲学、佛学等方面,都有精深的建树和丰富的著述。据粗略统计,他毕生所著已发表和出版的约四百余种。似这样的丰硕成果,怎不教老教育家圣陶老“倾心”呢!
他不只是著名的学者,同时又是诗人,著有《邵西诗存》;他又不只是诗人,还是一位卓越的书法家。他留在人间的翰墨真迹,笔力遒劲秀拔,颜筋柳骨,人们把它视之为无价之宝。
黎锦熙终身从事教育事业,桃李满天下。在他的人生简历上,赫然写着: 早年,历任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历史教员,北京高等师范、女子师大、北
京大学、燕京大学等校中文系教授,系主任,文学院长,中国大辞典编纂处总主任;抗日战争时期,历任西北临大(联大)主任教授、西北师院教授、教务主任、院长及湖南大学文学院长;新中国成立后,续任北京师大教授、主任、校务委员会主席,全国政协一、二、五届委员,全国人大一、二届代表,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常务理事会副主席,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 九三学社中央常委等职。
观其一生,盖棺定论,无论是治学还是立身,他都堪称一代师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