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劝学数理化
雨后初晴,地面上结了一层薄冰。毛泽东一清早便起床了,照例洗了个冷水澡,做了几节体操,在南门口买了两块油炸糍粑过了早,就迎着早晨的阳光,走出了第一师范的大门,来到坐落在浏阳门正街的“李氏芋园”。
早晨的芋园,显得特别幽静。先生们忙了一个星期的教学,难得有这么个歇息的机会。毛泽东怕打忧了王立庵先生,在花园里的水池边看了一会儿书,然后才来到王先生家。
王立庵也起得很早,他正在书房里一边看书一边等待着毛泽东。见他来了,忙把他迎进书房里面。
毛泽东趁王立庵正在泡茶的机会,打量起书房的布置来。书房里除北面墙挂了一幅山水画外,东西两堵墙壁,被一排落地大书柜遮住
了,玻璃橱内,摆满了许多数、理、化书籍,也有不少厚厚的线装古书, 还有些外文书。毛泽东早就听人讲,王先生是湖南优级师范学堂的高材生, 不仅对数理化很精通,就是对文学和历史也有研究,被一 些老师谓之“通人”。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润之,”王立庵给毛泽东倒上一杯茶,打开了话题:“今天让你来, 主要是想和你谈谈学习问题。以我近日观之,你读书的兴趣,是不是太偏重于文科了呢?对于其他学科,你钻研得怎么样呀?”
毛泽东抬头望着王先生,只见他穿一件青“洋布”面料棉长袍,围着一条灰色长围巾,宽阔的前额上爬满了许多皱纹,清瘦的脸庞上挂着和蔼而慈祥的微笑,使人一见面便有一种亲切和崇敬的感觉。此刻,他正用敦厚的目光看着毛泽东,等待着他的回答。
毛泽东顿时消除了拘谨,坦率地承认说:“王先生,我是在注意研究社会科学。我觉得,在目前的中国,一定要从哲学和教育学入手,先改变天下的民心,再才能对社会进行根本的改造,用别的办法,是徒劳无功的。”
“你说的道理很对!社会科学是得下苦工钻研,但数学、图画等课也很重要呀!你想过没有,一个师范学校的学生,什么都要懂一点。将来毕业出去了,如果哪个学校只请得起一个教员,那么,数学、图画这些课还开不开呢?若是开这些课,你不会,岂不误人子弟!若是不开,别人又怎么能聘用你呢?”
“是的,先生!师范学校的学生,一出去就要当小学教员,大概是什么都要懂一点。正因为如此,学校的课程安排得非常繁杂,将近三十门学科, 真象一个杂货铺,结果是哪一门学科也不能真正地精通。宝贵的青春年华, 就这样白白地流逝,实在令人心痛啊!”
王立庵听了,心里怔了一下,浓黑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深邃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学生:“是这样吗?润之!你想过没有,现在已进入二十世纪了,这是科学的时代,是蒸汽机和来复枪的时代。研究社会科学的人,不懂自然科学,也是不行的呀!听说你读过达尔文的《物种起源》和赫胥黎的《天演论》,你看,他们研究的是社会改革,可是又非常精通生物的进化⋯⋯”王立庵的话,一字一句都打在毛泽东的心上,他感叹着说:“先生,我
知道自然科学很要紧,可是,我以前读的是孔夫子,如今年龄大了,学不进数理化了⋯⋯”
“啊?”王立庵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你有多大年纪呀?” “已经二十一岁了。”毛泽东不好意思地说。
王立庵又好气又好笑:“年方二十就以‘年龄大’自居?!古人是怎么说的?孔子云:‘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魏武、袁遗,老而弥笃,此皆少学,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学,名闻天下;荀卿五十始来游学,犹为硕儒;公孙弘四十余方读《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云亦四十始学《易》、《论语》,皇甫谧二十始受《孝经》、《论语》,皆终成大儒; 此并早迷而晚寤也。颜之推借用孔子‘五十学《易》可以无大过’之句,不是提倡世人都要待到老之将至再去学习,无非是说明这样一个道理:人因早年迷误,学习上起步较迟,这并不可怕;只要中晚年渐渐明白读书学习的道理,不放松自弃,尔后奋起直追,终会大器晚成、有所作为的。正所谓:‘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看看你吧,刚到婚冠之年,便说自己年纪大了,嫌学习为时已晚,对照古代名贤,将作何感想呢?⋯⋯”
王立庵的话掷地有声,余音萦绕在耳,使毛泽东感到心头一震。他思忖: 先生说的是极对的,可自己的心里的话也得向先生讲一讲,相互沟通沟通, 或许能找到契合点。
于是,毛泽东恳切地说:“先生,我也晓得二十多岁年富力强,精神专一,正是读书的大好时光。可是,我又总在想,古往今来,有多少忠臣良将, 都是少壮有为,为国家建功立业,可我们这一代人,偏偏生逢乱世,国运衰微。人的生命有限啊!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年,还有几个二十一年呢?不能再白白地浪费青春了。难道说,要待到腰弯背驼时,再来为国出力,为民造福吗?!”说到此处,毛泽东已是热泪盈眶,唏嘘有声了。
王立庵被强烈震动了!他不是个容易激动的人,可是听了毛泽东的这番肺腑之言,心情实在不能平静了。他在书房里来回地踱着步子,半响没有说话。他想:毛泽东已有凌云壮志,他思虑的不是一己的出路,而是天下万民的出路;他要学的不是一技之长,而是要探索中国、世界、宇宙的大本大源! 对这样的特殊学生,不能拿寻常的教学模式限制他,而应该因势利导,因人施教。否则,便扼杀了一个人才。想到这里,他真诚地对毛泽东说:“润之, 我虽是你的先生,看来还没有真正了解你。你应该有你的选择,别人不能苛求于你,只要是认准了的路,你就坚决走下去吧!”
“先生⋯⋯”毛泽东没想到王立庵这样理解和支持他,而且态度又是这般恳切,心里很是感激。
他怎能不感激呢!说心里话,他太需要理解与支持了。在第一师范,既有一批思想开明诲人不倦的先生,也有一些比较保守,苛求于人的先生。他毛泽东平素听到的不是溢美之言,便是尖酸刻薄之辞,有的夸他是“异材”, 有的说他是“怪人”,甚至还有的因他常有违校规,视之为“害群之马”、“毫无可塑之望”,建议学校开除他!相比之下,像王先生这样既有逆耳忠言,又是真正爱护他的老师,实在不可多得。当今之世,捞薪水、混日子的老师比比皆是,有几多像王先生这样真心诚意地为他的学业着想,为他的前途设计的呢?也是他毛泽东三生有幸,求学以来总是遇上这样些好老师、好人!自己如不努力钻研文比知识,力争将来能有所作为,将有何面目对老师呢?!
王立庵手抚毛泽东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润之,在一般情况下,我们应该要求一个学生全面发展;但是,在你这样的特定条件下,就应另当别论。老实说,一师的课程,的确太繁杂了;论深浅的程度,也只适合于十四
五岁的少年。你今年二十一岁了,已经到了上大学的年龄,你在文学历史和哲学方面有了比较好的基础,可以专攻一门了。有些课程对你来说,显然是不重要的了;而专门研究社会科学,探索救国救民的真理,却是十分必要的。从现在开始,赶快加紧努力吧,再也不要延误了。有什么难处,我当竭尽所能帮助你!”
毛泽东感到心头一热,他向王立庵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