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师的“实权派人物”
在毛泽东众多的老师中,有一位可与徐特立,杨昌济齐名的“宿儒”, 他同青年毛泽东之间,可谓是一对“特殊师生”,两人交往甚密,情谊笃深, 相互影响,互为导师,教学相长,风仪师友,堪称学界典范!他后来成为我党早期领导骨干,曾为建立革命武装和开创红色根据地作出过重大贡献。他的名字已被载入《中国近现代名人录》,成为名垂青史的著名人物。
他,便是德高望重的曾为湖南第一师范学监主任的方维夏。
方维夏,号竹雅,生于 1879 年,年长毛泽东十四岁,湖南平江人氏。他
于 1906 年 9 月在湖南第一师范的前身——湖南中路师范学堂简易科毕业,随
后考入湖南优级师范学堂, 1909 年毕业于优级师范,又东渡日本留学。1911
年学成回国后从事教育工作,在母校第一师范任博物、农业科教员; 1916
年,孔昭绶第二次担任一师校长时,被聘为学监、学监主任,直至 1920 年高校出任湖南省教育司司长。
据《湖南第一师范校史》记载:方维夏在第一师范担任了五年之外的学监主任,其地位和作用仅次于校长孔昭绶,是公认的“实权派人物”。这一点从当时一师制定的《学监工作细则》便可略见一班。《细则》明确地规定了学监主任的职务权限:一是与校长商定的事项,如“重要规则之制定、改废及设备编制之现划;学生操行、学业、身体、成绩之核定,甲等乙等赏罚之处理;学生重要请愿之处理,学生一周以上请假之准驳:学生用品发给之限量及教本之更易;学年历及教授细目之编制;暂行规则、命令之发布;教育实习事项之支配;教员请代之商榷”①。等等。二是学监的本职权限,如“教夕点名,查察上课、实习及整洁各事项;监察考试及朝会、课间操;报告教员缺席或补课等,并撰拟询告教员函件,判定学生操行成绩;各种成绩分数之核算;执行各室及各场所之规则:丙等丁等赏罚之处理;学生请给暂假之准驳;学生次要事项请愿之处理;检查体格;督促学生课外运动、劳动、实习及学友会等之活动;办理招考、毕业、旅行、运动及各种集会议式事项; 处理临时发生之事项“等十四项②方维夏切实履行校方赋予的上述这些职责, 以民主科学精神教育管理学生,开展各项校务活动,为一师培养人才做出了贡献。
方维夏为人公正,品德高尚,在第一师范及至湖南教育界享有很高的威望。他在一师任教期间即被选为省现补议员,后被选为省议员。他痛恨反动军阀的独裁统治,拥护孙中山的主张, 1915 年袁世凯企图复辟封建帝制, 他参加徐特立、黎锦熙等教师的斗争行列,打击湖南教育界“筹安会”帝制派中的叶德辉、廖名缙等一伙人,而赞成“西南派”的谭延。他在议会的激进言行,常常遭到守旧议员的反对和讥讽,但他始终坚持正义,刚直不阿。
方维夏的正直无私,还体现在对学生的爱护上,1915 年上学期,第一师范的学生为反对湖南教育当局要增收师范生的学杂费,发生了罢课和驱逐校长张干的学潮。在这次事件中,毛泽东曾起草了一份反对张干的《宣言》。事后,校方决定开除十七名为首的“闹事”学生,毛泽东也在被开除之列。当时,已是学监的方维夏,并不为维护校方的尊严而牺牲学生的利益和前程, 而是站在进步学生一边,联络一师资深教师徐待立、杨昌济、袁仲谦、王季
① 参见《湖南第一师范校史》第 41 页。
② 参见《湖南第一师范校史》第 43 页。
范诸先生,据理力争,才使毛泽东等学生免于开除出校。
校长孔昭绶极为钦佩方维夏这位德高望重的学监主任,他当时身体羸弱多病,便授命方维夏全权主持学校教务工作。据一师校志载,在他俩共事的几年间,不仅政治主张,办学思想趋于一致,而且个人感情与工作配合也十分融洽和默契。 1920 年,方维夏离开一师到省教育司任职时,孔昭绶依依不舍,极力挽留。现今的一师校史陈列室,还保存着当年他们挽留和告别的唱和诗。孔昭绶的诗,名为《留别方君》,诗云:
好风吹我到瀛洲,一舸如君又壮游。寄语神山旧仙侣,故人无恙水天秋。卷云亭峙妙高峰,独立苍茫听晚钟。
何时一樽共明月,与君重破白云封。方维夏回赠《竹雅见和》。频思浪迹到瀛洲,系舸南风且卧游。
从此三山寻旧侣,技螯共醉菊花秋。茂时携杖祝融峰,同叩秋风晚寺钟。
料得芷兰生意满,名山定有五云封。对于方维夏这么一位有名望的先生, 极力探求真才实学的青年学于毛泽东,自然是推崇备至的,这便成为他在五年的师范学习生活中虚心求教于方维夏,并建立深厚师生友谊的感情基石。
- “从天下万事万物而学之⋯⋯”方维夏最初认识毛泽东,是在 1914年的春季。
还是两年前的 1912 年夏,方维夏从日本学成回国。是年秋天,即被湖南公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曾沛霖聘请为该校教员,教授农业、博物学科。后来, 毛泽东随第四师范的师生一起并入一师,方维夏刚好是他所在的本科一部八班的任课教师。
开始,方维夏与毛泽东的交往并不太深。他只知道,这个坐在倒数第二排、个头比一般人高大的学生,名叫毛泽东,来自湘潭农村,是本校学监王季范的表弟。毛泽东给他最初的印象是性格比较沉静,上课一般不肯轻易发表自己的见解,但对农业、博物课学得很认真,特别是对农业实习课兴趣很浓,对农作物的种植、中耕、灌溉、施肥等,样样都很在行。后来,他和挚友杨昌济、黎锦熙等在“李氏竽园”组织了长沙宏文编译社,毛泽东偕蔡和森、陈昌等常去该社,或参加哲学学习研究,请教读书方法,或谈论时事政治,互观日记心得,交往日益加深。尤其是担任毛泽东修身、国文课的杨昌济、袁仲谦,常向他提起毛泽东刻苦求知的事情,夸奖自己的得意门生是“异材”、“伟器”,这更引起了他对毛泽东的格外关注。教学和求知这根纽带, 终于把这对“特殊师生”的人生历程紧紧地连结在一起。
方维夏在日本留学三年,深受资产阶级民主教育思想的熏陶。在教学中, 他反对旧式学堂普遍存在的书本与实际脱节、课堂与社会隔绝的弊端,主张学以致用。当时,在一些教员当中“重文轻理”的观念很浓,大都不愿意担任博物、农业、物理等“副课”的任课教师,而争着教授国文经学等主课。方维夏则不然,他认为古今中外的教育家都强调“致知”在“格物”,”格物”在“致用”,“湘为农业省,宜重农业,而博物、手工为农业工作之导师”,故为必修之课①。
为了教好这些课程,他倾注了大量的心血,进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努
① 参见《湖南第一师范校史》第 15 页。
力。
他亲手拟定了博物科和农业科的《教授要旨》与《教授要项》,以体现“民本主义”的教育方针。他在《博物科要旨与要项》中写道:“博物要旨在习得天然物之知识,领会其中互相关系及对于人生之关系,并解悟高等小学校理科教授法。宜授以重要植、动、矿物及标本之采集制作法,人身生理卫生之大要,并教授法与教授时必须之实验。⋯⋯总的要求:博物课,室内教授与野外教授并重,注重本国及乡土之产物;重实验,多备标本、模型并研究标本简单制造法,或今学生自行采制;添置学生用之解剖器,注意应用并须与农学相联络;使知动、植、矿三界相互之关系并说明其利害,唤起哲学上的意味,以增加其研究心;⋯⋯”①在《农业科要旨与要项》中,方维夏进一步指出:“农业要旨在习得农业之知识技能,以养成农作之趣味,勤劳之习惯,⋯⋯其要项:注重应用,须理论与实习并行,养成勤勉耐劳之习惯而引其趣味;地方作物及农产制造物,乡土之气候、土壤、肥料等,应详加讲授;关于博物学、理化学,宜随时证明之,俾知应用而资联络:注意本国最近农业经济之状况;实习时,须会填写日志,养成观察精细、服务守秩序之习惯。”②
为使学生对博物一科发生趣味,他采取实地教学的方法,经常带领学生去岳麓山和妙高峰采集各种植物标本,现场讲授。在他的极积建议和筹划下, 一师开辟了“学校园”,以此激发学生对农业科的学习积极性。“学校园” 由实习农场与学级园两部分组成。他亲自组织数百名学生将校门口的旧操场开辟为毕业班实习农场,场内中央为花坛,四周为果树畦,花坛与果树畦之间的地段为作物畦,种植各种粮食作物
与时令瓜菜。同时辟校园内各坪及后山空地为肄业班学级园。学级园计有花卉区三个,内分海棠区、芙蓉区、木犀区、葡萄区、石榴区、菊区、杂卉区;果树区三个,内分梅区、桃区、李区、梨区、苹果区、樱桃区、枇杷区、柑桔区、柿树区,其中桃、李、杏、梨、樱桃是方维夏托人从日本移植来的品种;蔬菜区三个,种植各种时令瓜菜。谷菽区二个,种植豆、麦、甘著、马铃薯之类;桑树区一个,实习接桑;标本区一个,种植蓼蓝、甘蔗、苎麻、三桠、茶等;还有一个由学校花工管理的公共苗圃。农场与学级园的各项收益,除酌提若干奖给工作人员外,其余均为“学校园”基金,用作资助教学活动。
实习园地建立起来以后,方维夏根据当时发展资本主义的时势需要,全力抓好学生的农工商实习。农、工实习,自三年级起,按学生志愿,每周课外分别实习三小时。农场实习,包括粮食作物和时令蔬菜的种植,按各班各组划定区域,任耕种、栽培、除草、除虫、灌溉、施肥、管理、收获之责; 工场实习,设有木工工场、金工工场、普通工场和印刷场,实习或分组或不分组,视工作品类繁简为准。商业实习,则由学校指派部分学生轮流进行, 实习期六个月,旨在练习事务,注重职业,实践商业。通过上述实习活动, 要求学生达到既学会各种生产技能,又熟悉各行各业管理方法的目的,从根本上除掉旧时代读书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毛病。
方维夏是一个很有政治抱负的人,他不满当时南北军阀割据的混乱政
① 见《湖南第一师范校史》第 28~29 页。
② 参见《湖南第一师范校史》第 32 页。
局,希望自己的学生能掌握到一身过硬的本领,以便将来能担当起改造社会的重任。他深知:温室里长不出栋梁材,鸡窝里养不出千里马,光靠课堂或“学校园”是学不到真东西、培养不出真人才的,必须让学生走出学校的” 小课堂”,投身社会的“大课堂”,“汗漫九垓,遍游四字,从天下万事万物而学之”,方能获得真知识、增长真才干。他尤其对毛泽东、蔡和森、萧子升等优秀学生寄予厚望,常常教导他们:读书要面向社会,不但要啃死书本,还要读活的书本;不但要读有字之书,还要读无字之书,真正做到理论联系实际和读书结合游历。他曾反复几次向毛泽东等人讲过这样一个故事: 古时有个学者徐霞客,步行中国南部近十个省份,走了几年,历尽千辛万苦。到四川时,他的同伴因病逝世,他把同伴的棺柩送回家之后,又继续旅行。后来,他根据自己游历的所见所闻,写下了一本叫《徐霞客游记》的书,这本书成为研究中国地理的不朽之作。方维夏要自己的学生向古人学习,拿出徐霞客那样的毅力去求知。
方维夏的上述教育思想和教学方略,对志向远大的毛泽东产生了巨大影响,引起了思想观念上的共鸣。他将平时听老师讲课的心得,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地记入听课笔记本《讲堂录》:“闭门求学,其学无用。欲从天下万事万物而学之,则汗漫九垓,遍游四字尚已。”“游之为益大矣哉!登祝融之峰,一览众山小;泛黄渤之海,启瞬江潮失。司马迁览潇湘,泛西湖,历昆仑,周览名山大川,而其襟怀乃益广。”“农事不理,则不知稼穑之艰难; 休其蚕织,则不知衣服之所自。” 1915 年 9 月 6 日,他在给同学萧子升的信中写道:改革家王安石托古改制,注《周礼》,作《字说》,其文章“傲睨汉唐”,可谓是一个精深的学者。但他的变法为什么最终不能逃脱失败的命运?皆因他“无通识,并不周知社会之故。而行不适之策也”①这个时期的毛泽东,通过方维夏的教育和引导,以及对于历史与现实的观察之后,已开始认识到“学校与社会相隔相疑,犹鸿沟之分东西”,决心走向社会这所永久的大学校,了解社会,“读”懂社会这部大书。
- 试行“游学”
在湖南长沙“毛泽东同志青年时期革命活动陈列馆”陈列室,有一幅《毛泽东一九一七年署假“游学”路线图》,格外引人注目。透过这幅图,人们能够清楚地看到毛泽东当年效法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求取真知的那种独树一帜的治学风格,仿佛看到青年学生毛泽东千里跋涉五县城乡,实地考察社会现状的飒爽英姿!
但是,掩藏在这历史画卷后面的许多情况,却是鲜为人知的。如果拂去历史的尘埃,人们便会发现:毛泽东注重向社会学习、向实践学习这一优良学风的培养与形成,无疑是得益于他的老师们。作为毛泽东农业、博物教员的方维夏,所起的作用更是不容忽视。
的确,在当时那种旧的教育体制下,要想真正推广旅行游学并不是一件简单容易的事情,必须先突破旧学制的桎梏。为实现自己的教育构想,方维夏在第一师范首创了“修学旅行”的教学模式,以“校章”的形式对学生提出节假日作旅行调查的各种规定,从制度上保证“修学旅行”的推行。据湖南第一师范校志记载,由方维夏亲自制定的《校章纪》第十一节“修学旅行” 对学生进行假期旅行调查作出了明确的规定。如第三百九十二条写道:“本
① 1915 年 9 月 6 日致萧子升的信。
校学生每学期修学旅行一次,或全体或分级分班,临时定之”。为了防止这一活动流于形式,校章中还具体提出了检查、考核及奖惩办法,比如统一印制:“教育及乡土情况调查表”,让学生如实依照旅行所见情形认真填写, 然后呈交学校考查,通过评审决出优劣。故此,校章中有“本校遵照部令制定调查乡土各表分给学生,限于假期内实地调查照式填注,以期精确而裨实用。⋯⋯奖励方法,限入校时将各表册汇交事务室各职员,考查成绩评定等第,并择优揭示,或送杂志或汇编报告书。⋯⋯”。①等条款。
有了制度上的保障,方维夏就竭尽全力组织学生去尝试。大约就在这期间,报纸上报道了这样一件事:两名青年学生徒步旅行全国,一直到达四川康定打箭炉,从而成为轰动全国的新闻人物。方维夏及时利用这一契机,在同学们当中进行广泛宣传,鼓励大家向那两个青年学习,从小课堂走向大课堂。他还特地把刊登有这则消息的《民报》送给毛泽东,毛泽东阅后很受鼓舞。正如毛泽东后来回忆的那样:“这件事给我很大鼓舞。我很想效法他们的榜样,可是我没有钱,我想我应当先试着在湖南旅行一番。”②
毛泽东深受方维夏老师的影响,利用课余时间和节假日进行修学旅行, 这在当时的一师几乎是尽人皆知的。对此,许多文章作了非常生动而又详尽的记述。
新民学会会员,我党早期领导人罗章龙在《回忆新民学会》一文中,对毛泽东热衷于修学旅行的事情有过一段专门的描写。他写道:
⋯⋯对于旅行游学,他(毛泽东)也有一种特别的爱好,读
书之外,很少坐着不动,总是到外面走一走。我没有看见他坐过车子,总是步行。⋯⋯
一次,他与毛泽东同志一起步行去韶山,走出长沙三、四十里的地方, 很累了,就在路边休息。见一位老农在茅屋边打草鞋,毛泽东同志就与他谈家常,并当他的助手,帮助他锤草、搓绳、编织,织好后又帮他把草鞋锤平。我见他对打草鞋的工序很熟悉,便问:你会打草鞋?他说:我会,走路很费鞋子,大家都应会打草鞋。在长沙,我陪他到过许多地方。长沙附近有个拖船埠,那里有块禹王碑,传说禹王曾在此拖过船,他对此很感兴趣。古史说: 大禹治 水,栉风沐雨,八年于外,三过家门而不入。禹王是个劳动人民, 毛泽东同志对他怀有好感。
对于湖南历史上先进人物的遗迹,我们常去访问。楚国屈原住过的玉笥山,汉朝贾太傅祠,岳麓山上的崇德寺(唐朝诗人杜甫流浪时曾在此寺住过), 长沙的飞虎营(南宋文学家、将军辛稼轩在长沙练兵地方),以及王夫之的家乡衡阳等地,我们都同去过。
此外,长沙郊区的妙高峰,相传太平天国肖朝贵攻打长沙时曾到过这里, 是一个重要的古迹胜地,毛泽东同志也去看过。他曾对我说:我们这样走是有意义的。我们要向前代英雄人物学习,使自己的思想丰富意志坚强起来。我体会到,这不是旧知识分子的游山玩水,而是为了锻炼身体,向古代、前辈的英雄学习,吸取经验教训。⋯⋯①
毛泽东进行修学旅行,是由近而远、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的。在一师读
① 参见湖南长沙“毛泽东同志青年时期革命活动陈列馆”文史资料。
② 《毛泽东 1936 年同斯诺的谈话》,第 27 页。
① 《峥嵘岁月》:回忆新民学会,第 8~9 页。湖南人民出版社。
书期间,类似的经历还有过多次。
1917 年 12 月,他到浏阳文家市铁路冲同学陈绍林家、浏阳西乡土桥炭坡大屋同学陈章甫家走访,和农民一道挑水种菜,了解情况。1918 年夏初, 他与蔡和森一道到滨湖地区进行了一次社会调查。他们经浏阳、湘阴、岳阳, 绕洞庭湖南半圈而返,将沿途的见闻用生动通俗、幽默风趣的文字,写成一篇篇通讯寄给《湖南通俗教育报》发表。
毛泽东花费时间最长,旅行地域最广的一次“游学”活动,是在方维夏的具体安排和支持下进行的——
1917 年夏,学校放了暑假,同学们都纷纷离校。毛泽东没有回家,他打算去做一次长途修学旅行。当他把自己的想告诉给方维夏先生时,当即得到了老师的首肯。行前,方先生还特地向毛泽东交侍了旅行须注意的事项,并和他一起确定了旅行的线路,然后亲笔给沿途各县的劝学所、教育会写了介绍信,以备在旅行中遇到困难时应急之用。
七月中旬,毛泽东邀友人萧子升和同学萧蔚然一道,踏上了“游学”旅途。他们分文未带,只带有一把雨伞和一个装有换洗衣服、洗漱用品及笔墨盒的布包,从长沙楚怡小学到小西门渡湘江,换上草鞋,经白药铺,一直步行到达宁乡县县城。他们在一个同班同学家住了两宵,走访了当地的劝学所、玉潭高小及香山寺,还到宋家潭找老农了解生产、生活情况。当他们又累又饿时,便写了一首诗送到当地一位老翰林的府上。诗曰:“翻山渡水访名郡, 竹杖草履谒学尊。途见白云如晶海,沾衣晨露浸饿身。”婉转表达了自己的窘境和对老学者的尊敬。老翰林让家员把他们请进府内喝茶、吃饭,还一起讨论了经书,走时又送给他们四十枚铜元。沩山,是佛教史上的名山,山上有一个很大的寺庙,寺里香火旺盛。游沩山时,他们给寺庙赠送了一副对联, 博得方丈的赞赏。在伪山寺,他们听方丈讲解佛经,并认真了解佛教徒的生活,还和方丈讨论了老子、庄子及佛家经典。
在宁乡,他们还特别访问了何叔衡的家乡。从宁乡县城经横山湾,步行一百多里到达杓子冲何家,受到热情的款待。在何家住了几天,参观了何家的猪圈、牛栏、菜园、稻田和山林,了解了何家的经济收支及家庭历史。经何叔衡介绍,毛泽东到一位贫苦农民家里进行了走访。主人以忧郁的心情告诉他:佃田要交倒“三七”的租,佃农不分白天黑夜、天晴天涩地下力气种地,终年劳累却不得温饱。听了主人的诉说、毛泽东的心情也像主人一样沉重。
告别何家后,他们经沙田到巷子口,在那里碰到一个姓王的老人,进行了一次极有意义的交谈。
老人说:“你们看上去决非乞丐,天这么热,为什么要以乞讨为生呢?” “我们的家境不太好”,毛泽东答道,“但我们想旅行,没得路费,只
得游学。”
老人说:“游学并不坏,游学的人往往是正直、诚实的人。只有那些当官的人最坏,多数为官之人都不正直、不廉洁。我在衙门做守卫,亲眼所见县太爷满脑子想的都是钱!他每审一个案子,给他钱多的一方照例打赢官司。这叫做堂堂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县太爷不怕被人告发吗?输官司的一方不能到省城告他一状吗?” “怕什么?他不会在乎的!”老人说,“在省城里打官司比在县里花销
更大,如果连行贿县官的钱都不够,哪有足够的钱去行贿省府里的大官呢?
在省城官司更没有打赢的希望了。官官相护,谁人不知,哪个不晓?!” “这是什么世道哟!”毛泽东愤愤不平。
告别老翁后,毛泽东的心情更为沉重。一路上,与萧子升议论着社会不公的事。
他们三人离开宁乡,到达安化县的司徒铺,这时萧蔚然回家去了,毛泽东和萧子升两人继续经清塘铺、太平段、直奔县城梅城。
夜深人静,不名分文,因到县城路途太远,他们就宿在一条大河的沙滩上。毛泽东风趣地说:“河滩是床,蓝天是帐,星星作伴,月亮作灯!”还指着岸边的一棵老树说:“这是我们的衣架。”说着,将雨伞、布包挂在书枝上。
躺下不久,萧子升爬起来要到河底洗脚,毛泽东笑着说:“你还要保持那绅士习惯啦!你是一个要饭的绅士呢。今晚试试不洗脚,能否睡得好。”第二天早晨,他们在途中一家小吃店吃饭时,听老板娘诉说了她家所遭
受的苦难,颇为同情。得知附近有一刘邦庙时,两人便对刘邦的评价问题展开了讨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来到了梅城。在梅城。毛泽东查阅了安化县志,到东华山观看了农民起义烈士墓,并就地调查了清代黄国旭领导的农民起义,走访了一户贫困农民。还到安化县劝业所拜访了安化饱学先生、劝学所所长夏默庵。夏先生早年毕业于晚清两湖学院,学识渊博,专擅经电之学, 著有《中华六族同胞考》、《默庵诗存》、《安化诗抄》等,喜吟诗作对, 心性高傲,一向拒游学先生于门外。毛泽东两次求见,均遭拒绝,但他并不灰心,第三次再度登门,夏先生只得开门相见。稍事寒暄以后,夏默庵挥毫写了“绿杨枝上鸟声声,春到也,春去也”一句对子置于几上,以试探来人学问的深浅。毛泽东稍作沉吟,便以端庄秀丽的兰亭体在白宣纸上续了联: “清水池中蛙句句,为公乎,为私乎”。夏默庵见后,觉得对边胜过出边, 还蕴含火辣辣的批评意味,自感弗如,不由衷心发出赞叹。随后,他留毛泽东和萧子升在家吃饭和住宿,并作了昼夜长谈。临行前,还赠送了八块银洋做盘缠。
在梅城,两人在街上买了纸,并将沿街的重要店铺名字诸如“鼎升泰”, “廉益吉”等抄了下来,然后把它写在纸上,送到各店赚回了一些钱,以济食宿。有了零花钱,他们游览了孔圣庙、培英堂、东华阁、北宝塔等名胜古迹,观赏了祭孔用的“铜壶滴漏”。
几天以后,他们离开梅城,前往益阳县城。一路上,两人就连日来的所见所闻发表着各自的感慨,而讨论得最多的是中国的家庭制度和个人与国家的关系。毛泽东指摘中国人的家庭观念太重,人们因此而缺乏民族感情,在现阶段国家民族的利益应摆在个人和家庭的利益之上。萧子升认为,国家与社会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如果一个人面对有利于他的国家而有害于整个社会的行为时,他应该彻底将国家抛在一边。检验行为的最后标准是社会的最终之善。毛泽东则强调,一个好的国家是保护人民的,因此人民有义务保卫国家。人民是国家的子民。最重要的是,必须有一个强有力的国家和好的政府, 人民就可甘心情愿为之服务。
到达益阳城后,他们从张贴在县城的一张介绍新任县长情况的告示中得知,县长张风夙原是第一师范学校教员,便决定前往政府去拜望这位师尊。他们身着旧短衫,脚穿草鞋来到县政府衙门,年轻的门房一见他们这身装束大喊“滚开!”,怎么也不让他们进去。无奈,他们就坐在大门口的石凳上,
大有一副不见一面不肯罢休的架势。后来,一位年长的门房进去通报,那年轻的门房对他吆喝:“你到县长那里讨个命令,把这两个叫花子捆起来,送到大牢里去蹲几天,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下次他们就不敢来捣乱了!”两人感到扫兴,只好离去。在去沅江的路上,毛泽东对萧子升说,这个年轻的门房固然可恶,但他的主子张县长可能更坏。门房不过是依令行事罢了,因为他说县长已明确吩咐不要穷人进县衙去。看来当过先生的张县长也是那种势利小人,人生的目标就是权势和金钱,他的脑瓜里不可能有高尚一点的思想。至于门房,我见过的许多人比他好得多,不过因人而异罢了。
当到达沅江县城时,那里正值洪水泛滥,于是两人决定返回长沙。在湘江渡船上,两人就这次游学作了一个总结,毛泽东说:“一切困难是可以克服的,只要彻底认识到我们的目标。”
这次游学,历时一个多月,途经长沙,宁乡、安化、益阳、沅江五县城乡,步行一千多里,是毛泽东早期学习生活中一次极具意义的活动。它使毛泽东深入广泛地了解了中国社会,尤其是广大农村的现实情况,在他的革命道路上产生过积极而深刻的作用。
当新学期开始的时候,毛泽东带着仆仆风尘和泥土的芬芳,回到了学校。方维夏看着学生那被骄阳晒得黝黑的脸庞,翻阅着他带回的那几大本详细记载着五县农村风土人情、人文地理和社会情况的日记,不禁露出了欣慰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