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生相聚在故园

1959 年 6 月 25 日下午，三辆深蓝色的小轿车自长沙经湘潭直驶韶山冲。汽车上载着韶山人民的儿子毛泽东和陪同前来的国务院副总理兼公安部长罗瑞卿，湖北省委书记王任重及湖南省委书记周小舟等一行。

汽车进韶山冲，过韶河上迎宾桥，徐徐驶进松竹掩映，环境幽雅的松山招待所一号寓所。

“毛主席回韶山了！”“毛泽东回来了！”“毛润之回来了！”喜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韶山冲，年轻人奔走相告，老人们笑逐颜开，一向沉寂的韶山冲佛腾了！激动、欢呼、热泪⋯⋯离别三十二年的亲人，今日回到母亲的怀抱，成了韶山人从未有过的盛大节日。

毛泽东走进“松山一号”后，对韶山派出所所长胡兆祥、韶山招待所所长赵伯秋说：“你们去把这里的山神土地找来。”接着又补充道：“把我大哥也接来！”

毛泽东说的“山神、土地”，指的是韶山公社、大队的负责人，他称之为“大哥”的，就是他的堂兄和少年时代的塾师毛宇居。

一会儿，公社书记毛继生匆匆赶到“松山一号”，只见毛泽东正坐在房子里的藤椅上休息。毛继生走上去，喊了声：“主席”。毛泽东站起同他握手，并打量他。毛继生问道：“你还认得我吗？我 1954 年到过你家里，在北戴河住了三天。”毛泽东定睛一看，笑道：“嗬，山神爷来了！你看，我连叔老子都认不得了！”论起辈派来，毛继生属贻宇辈，比毛泽东还大一辈。1954 年 6 月，他曾代表湘潭县供销社到北京参加全国供销合作总社第一次代表大会，特地去北戴河看望了毛泽东，并邀请他回老家看看。此时，毛泽东谦恭的话语，消除了毛继生心头的拘谨，他对毛泽东说：“那年，你说想回韶山看看，如今，你真的回来了！”说着，他把随后赶来的韶山大队党总支书记毛华松等人介绍给毛泽东。毛泽东与大家握过手之后说：“你们都是‘当权派呀’！⋯⋯我离开韶山几十年了，要请你们父老乡亲吃餐便饭。”他一边扳着指头，一边说：“一是我的戚族——老表、堂兄弟；二是韶山冲的烈属、军属；三是老地下党员；四是农民协会老自卫队员。”毛泽东首先提到的是他的堂兄和老师毛宇居。

就在这时，毛宇居被人接到“松山一号”来了。毛泽东听说后，连忙从房内走出来，迎接他的这位年逾七十的“大哥”，接着便出现本章开头那兄弟相见、热情问候的一幕。也就是从这一刻起，毛宇居被毛泽东留住在韶山招待所，同他这位当主席的堂弟和昔日的学生一起，度过了他终身难得的三天幸福时光，尽情叙说旧时的兄弟与师生情谊

毛泽东回韶山的第二天，一清早便来到土地冲楠竹，拜谒了父母的合葬墓，献上了一束青翠的松枝，以表达他那一片深厚的赤子之情。然后，他走访了几户乡亲，又看了谢家屋场的韶山“大食堂”，并接见了因“大食堂” 伙食吃不饱而前来告“御状”的青年农民邹长卫，倾听了这位过去的蒙师邹春培的孙子和其他群众对办大食堂的意见和呼声。接着，他来到上屋场旧居，久久伫立在父母的遗像前，深情他说：“母亲，你的儿子回来了！”最后，毛泽东来到韶山学校，少年队员给他戴上鲜艳的红领巾，他高兴他说：“你们看，我现在年轻多了。”

中午，开饭的时间到了，毛泽东在松山一号就餐，他特地让身边的工作人员把毛字居请到一块吃。席间，他一边吃饭，一边吩咐有关同志去把未到

的亲属、老师、革命老人接来，其中三次提到毛宇居的胞弟毛碧珠。一会，见他未到便问：“碧珠怎么没有来？”韶山大队书记毛华松说：“碧珠划了富农。”毛泽东脸上变得严肃起来：“富农又怎样？他是我的堂弟，他还能害我？一定要把他找来？”

俗话说，美不美，家乡水；亲不亲，故乡人。毛泽东回到了阔别三十二年的生身之地，就仿佛安泰贴近了大地母亲的怀抱，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过滤故乡泥土的清香；他的每一根神经，都被温馨的花木气息浸润着，全心身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和愉快。

午饭后，毛泽东只在硬板床上小憩了一会，便对“山神”毛继生说：“今天想到外面洗个澡，顺便看看乡亲们。”二时十分，他离开寓所，和毛宇居、毛继生及随行人员乘车来到毛氏宗祠。从邮电局一直到毛震公祠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坪里、山上、路边，被欢迎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盛夏的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满头大汗，可人们似乎浑然不觉，千万双眼睛直盯着徐徐开动着的车队。当身着白色衬衣的毛泽东，从“吉姆”轿车里轻捷地走出来时，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毛泽东精神抖擞，满面红光，向久违了的韶山父老乡亲们频频招手致意，高声说：“乡亲们好！同志们好！”并和近前的群众一一握手。

毛氏宗祠，是毛泽东创办的农民夜校旧址之一，他和夫人杨开慧曾在这里对农民群众进行过文化知识和革命思想教育。毛泽东来到门口，对身边的毛宇居和毛继生说：“到里面去看看。”毛继生说：“没得看头，面里精光的，主位牌子都烧了。”毛泽东一边往祠堂里走一边说：“管他三七二十一，鞠他三个躬再说。”进到屋里，对着过去放祖宗牌位的地方鞠了几躬。毛宇居和毛继生见状，也陪着他向毛氏祖先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

离开毛氏宗祠，来到毛震公祠。这里是毛泽东同志考察湖南农民运动旧址之一。当年，毛泽东在这里的群众集会上讲话，特别赞扬韶山妇女进祠堂吃饭坐首席的革命行动。走进毛震公祠，毛继生向毛泽东发问：“主席，您讲过‘没有贫农就没有革命’，是不是在这里讲的？”毛泽东说：“那还是1927 年的事，大概是在这里讲的吧。”他看了看身旁的毛宇居。忽然回忆起往事，说：“1927 年，我回来考察农民运动，你们就在这里欢迎我。”毛宇居诧异地问道：“主席，你还记得？”毛泽东笑着说：“怎么不记得呢？你当时还在欢迎会上致辞呢！”“是的。”毛宇居抚着银须琅琅背诵起来：“毛君泽东，少年英雄；到处奔走，为国为民；今日至此，大家欢迎⋯⋯”毛泽东听着，爽朗地笑了起来，他

转身对陪同他的罗瑞卿介绍说：“我 1927 年 3 月回韶山，他们曾在这里欢迎我作报告。”稍顷，他喃喃他说道：“啊，三十二年了⋯⋯”眼前仿佛浮现出当年那个如火如茶的岁月——

1926 年底，担任中央农民运动委员会主任的毛泽东，为了回击党内外对农民运动的责难和诬蔑，把农民运动推向一个新的高潮，特向中央提出回湖南考察农民运动的请求。12 月 17 日，毛泽东由武汉回到长沙，适逢湖南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工人代表大会正在长沙筹备召开。 20 日出版的《湖南全省第一次工农代表大会日刊》就发出欢迎通告：

“毛先生泽东，奔走革命，卓著功勋。对于农民运动，尤为注重。去岁回湘养疴，曾于湘潭韶山一带从事农民运动。湘省之有农运，除岳北农工会外，实以此为最早⋯⋯此次革命军势力北展，先生为发展全国农运奠定革命

基础起见，遂于前月离粤赴长江一带考察农运情形。农民代表大会开幕时，曾电请先生回湘指导一切。现已抵湘，农大会定于本日午后二时在幻灯场开会欢迎。”

毛泽东参加了湖南农民代表大会，并于 1927 年元月 4 日至 2 月 5 日，实地考察了湘潭、湘乡、衡山、醴陵、长沙五县农运。毛泽东考察农运的第一站是湘潭县，湘潭的重点又是他的家乡韶山。

元月 4 日晨，毛泽东身穿蓝布长衫，脚穿草鞋，手持雨伞，背着包裹，在湖南省特派员毛福轩的陪同下，自省城西去。途经湘潭县第一区农协所在地银田镇白庙和韶山特别区农协所在地清溪寺时，毛泽东对农协负责人作了重要讲话。7 日早晨，他又风尘仆仆直奔韶山冲。

得知“毛委员”要来，韶山冲像一锅开水，沸腾起来。一下子汇集了几百人的队伍，敲锣打鼓走出五六里之外去迎接。第一、二乡农协在韶山特别区第一乡农协所在地毛震公祠组织了盛大的欢迎会。乡亲们还在毛震公祠摆下了三十多桌酒席，为毛委员设宴洗尘。尽管酒杯菜碗里盛的不是什么美味佳肴，但一碗碗土产蔬菜，却咸辣合口，情纯意重，一坛坛陈年老酒，清香淳厚，醉人心田。

席间，毛泽东发现今天进祠堂的妇女很多，其中就有弟媳王淑兰，便提议说：“今天喝酒，要让妇女坐首席。”王淑兰代表妇女辞让道：“我们妇女是搭帮大哥才翻了身，今天要请大哥坐首席。”毛泽东热情地解释说：“过去妇女受的压迫最深，除了跟男人们一样受政权、族权、神权的压迫外，还多一层夫权压迫的苦楚。过去就不让妇女进祠堂吃酒，今日妇女解放了，应该请你们坐首席才是。”此后，毛泽东尊重和关心妇女，让妇女坐首席的故事传遍三湘四水。

毛泽东在毛震公祠吃过午饭，韶山特别区第三、四乡又在毛震公祠举行了欢迎大会。在会上，毛泽东忱谢了乡亲们的一片盛情，并用风趣而通俗的语言作了长篇讲话。

毛泽东说：“过去遇上天灾人祸，有人就要到仙顶灵山上去拜菩萨。我前年回韶山，有人诉说自己命苦，八字坏。信八字，望走好运；信风水，坟山贯气。刚过不长的光景，土豪劣绅和贪官污吏就一齐倒了台，难道现在大家都走好运，都坟山贯气了吗？而地主阶级突然交了坏运，坟山突然泄气了吗？土豪劣绅讽刺说：‘巧得很啰，如今是委员世界呀，你看屙尿都碰上了委员。’的确不错，城里、乡里、工会、农会，国民党、共产党，无一不有执行委员，确实是‘委员世界’。但这也是坟山出的么？巧得很，乡下穷光蛋的八字突然都好了！坟山也都忽然贯气了？！神明么？那是很可敬的。但是不要农民协会，只要关圣帝君、观音大士，能打倒土豪劣绅么？那些帝君、大士们也很可怜，敬了几百年，一个土豪劣绅不曾替你们打倒！现在你们想减租，我请问你们有什么法子，信神呀，还是信农民协会？”

毛泽东这一席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了。没有人回答他最后提出的问题，因为答案是明摆着的。

毛泽东接着说：“世界是变化的，过去只有土车子，人靠步行；现在有了汽车，轮船，清早从湘乡到湘潭买肉，还能够赶回湘乡吃早饭。”他由浅入深道：“几个月前，土豪劣绅还在作威作福；几个月后，农民运动搞得热火朝天，把几千年的封建特权打得落花流水，地主的体面威风全部扫地了。现在，‘农民协会万岁’、‘农民万岁’的口号喊得非常响亮。乡里几个月

来的形势对比不是起了很大的变化吗？可有人说农民运动是‘痞子运动’， ‘糟得很’，你们怎么看？”

“那是放屁！农民运动好得很！”听讲演的贫苦乡亲们中，马上有人站起来说道。

“对，是好得很！我同意你们的结论。”接着，毛泽东以极大的热情赞扬了韶山一带的农民运动，称他们所做的是“明明白白的好事”，搞革命就需要有这样的劲头。随即他又指出：“农民协会硬要放手发动群众。不要前怕狼，后怕虎，反革命反对也不要怕，土豪劣绅终究非打倒不可。全世界十五亿人口，有十二亿受压迫，力量大，我们只会赢不会输。但是革命是长期的，好比挖土，挖出几条蚯蚓算不了什么。现在革命刚开始，我们才打倒了几个土豪劣绅，这好比指甲缝里的泥污，还只挑出一点点，要彻底消灭土豪绅劣，实行耕者有其田，还得攒劲干！一根筷子容易析断，一把筷子就难折断，我们要团结起来。团结才有力量！”

毛泽东的这番话，说到了乡亲们的心坎里，他们感到心里亮堂多了。毛泽东此次在韶山调查、访问、作报告，前后历时五天。元月十日，他

经外祖家唐家前往湘乡。临行前，乡亲们把他送了一程又一程。堂兄毛宇居拉着他的手问：“兄弟，此次一别，也不知何时相见？”毛泽东慷慨激昂他说：“三十年后革命不成功，我毛润之决不回来见父老乡亲！”⋯⋯

“主席⋯⋯”一声呼唤，把毛泽东从深沉的回忆里拉回到现实之中。按日程安排，下午要到韶山水库游泳，晚上还要请乡亲们吃饭，必须抓紧时间。于是，毛泽东便快步跨出毛震公祠，朝韶山水库方向走去。从毛震公祠到韶山水库有一华里多路，路很窄，不能行车，只好步行。一路上，毛泽东搀扶着七十多岁的毛宇居，漫步在韶山冲的山间小道上。摄影师侯波抢拍下了这动人场面，一直珍藏至今。

毛泽东一行经过邹家冲。放眼望去，冲里层层梯田直插山中，那一垄垄土壤肥沃的稻田里，水稻快黄熟了，社员们正在挖田沟。毛泽东问身边的毛宇居：“能打多少谷一亩？”毛宇居答：“可打四百来斤一亩。”毛泽东皱了一下眉：“那么要打七百斤毛谷啊！”又问：“过去能打多少？”“六百斤毛谷，如今还增产了一点。”“累了一年，增了一点，为什么不可以多放一点肥呀？”人们都沉默了。来到竹山坝田垅里，毛泽东察看了稻田密植情况后，认为秧栽得过密。他提着一蔸秧说：“你们看，这个禾，简单是要直上青云哟。”又对公社书记毛继生等人说：“干部是主张越密越好的，青年是听梆子响的，老年是反对密植的，我是主张合理密植的。要增产，就要搞合理密植。你们干部与老农、青年来个三结合，共同研究，做到合理密植，提高产量。”说完，他面带希冀地望着大家。陪同毛泽东的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周小舟表示：“主席，我们一定按您讲的去做。”

跟在毛泽东身边的毛宇居，不认识这位省委书记，便问：“这位首长是谁？”毛泽东笑道：“他是一条船，叫小舟，周小舟，是你们的省委书记，你还不认识？”周小舟连忙向毛宇居点头，又走过去同他握手。毛泽东对周小舟说：“你们省委书记到韶山来得太少了。这位是我的宇居大哥，他是县人民代表，省文史馆馆员，你们还不认识呀？”周小舟歉意地点了点头。

韶山水库，位于滴水洞附近，这里三面环山，山高坡陡，林木茂密，风景宜人。 1958 年韶山人民在这里修建了水库，蓄水量十五万立方米，荫田四百余亩。如今，高山上出平湖，方圆数里波光鳞鳞，水库里水清如镜，山

影倒垂。

这次回乡，毛泽东早作好了游泳的准备。两天前，即 6 月 24 日下午，毛泽东在长沙畅游了湘江，并游览了水陆洲头。今天，他要来游韶山水库，罗瑞卿早就派人作了准备：水质已经化验，水里的石头和荆棘早被清除。此时，有一批会游泳的战士已先下水，作水情试探，并摸索开道。一会，毛泽东走上大堤，他环视青山绿水和坝下起伏的稻浪，满意地笑了。水库周围围满了前来观看的人群，他们见六十六岁的毛泽东步伐稳健地登上大坝，高兴地热烈鼓掌。毛泽东一边向人们招手致意，一边来到临时搭起的更衣棚内，换上白色游泳短裤，赤着上身，坐到椅子上喝了一杯茶，便下到水里，罗瑞卿和十来个水手也下了水。

毛泽东在水里进退自如，时而仰卧水面，时而端坐水中，时而击水激进，时而潜水徐行，表演了“立正”、“稍息”、“坐凳子”、“睡觉”等动作。他精湛的游技，博得了岸上群众的一片叫好声，掌声此起彼伏。这时，毛泽东见留着长白胡须的毛宇居也在岸上为自己喝彩助兴，忙喊道：“宇居大哥，你也来游泳吧！”宇居老人答：“主席，我快八十了，不能游了。”毛泽东说：“你多游几次，起码还能多活二十年！”他幽默的话语，又引来一片笑的浪花。

毛泽东游了一个多钟头，直到太阳偏西才上岸。离开韶山水库，毛泽东和来时一样，和毛宇居相互搀扶着，边走边谈。他神采奕奕，毫无倦意，谈兴甚浓。回到毛震公祠汽车停放处，太阳已经落到山背后去了，远处升起缕缕炊烟，正是一派“遍地英雄下夕烟”景象。

当晚八时许，毛泽东在松山招待所设宴招待各位父老乡亲。被邀请的宾客陆续赶来了。他们中有毛泽东的亲属、师友、烈属、老赤卫队员、老地下党员等等。毛泽东的堂兄毛宇居来了，毛泽东与他握手，招呼他挨自己坐下。毛新梅烈士的妻子沈妻华在孙子的搀扶下来了；毛福轩烈士的妻子贺菊英带着孙子来了；毛泽东外婆家的堂表弟文东仙来了；还有毛泽连、谭熙春、毛顺清⋯⋯等许多乡亲也都来了。人们聚集松山，犹如家人团圆，热闹非常。餐厅里摆着十多张圆桌，桌上热气腾腾，摆着许多颇具家乡风味的佳看，有扣肉、清蒸鱼、炒鸡、炒蛋、木耳汤等和各色的酒。

人到齐了。毛泽东从席位上站起来，端起酒杯对乡亲们说：“离开韶山几十年了，今天我泽东三伢子特请各位长辈、亲朋、革命老人吃餐便饭，敬大家一杯酒。”说着又起身来到各席，逐桌敬酒：“我离开韶山三十多年了，敬大家一杯酒，大家一定要喝！”。席间，毛泽东与毛宇居、毛泽连等人在一桌，作陪的有罗瑞卿、王任重、周小舟等。毛泽东一面招呼大家吃菜，一面举杯把盏，他端起酒怀走向堂兄兼儿时塾师毛宇居身边，白发飘逸的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连声说：“主席敬酒，岂敢岂敢！”毛泽东边扶老人坐下，边说：“敬老尊贤，应该应该！”还贴到宇居老人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我过去是个调皮学生，还造过你的反哩。你还记得吗？”毛宇居笑着说， “记得记得，你也是个高材生，那时你很爱看杂书，我还故意给你点《左传》，你都能应付裕如哩！”他们之间有趣的对话，使得乡亲们发出一阵阵欢快的笑声。

饭后有人提议要与毛泽东合影。毛泽东说：“我举双手赞成。离开家乡这么多年了，今日回来能和乡亲们合个影，也是一件美事。”工作人员立即在青松翠竹荫掩的灰砖平房前，摆开了一些木凳，毛泽东走上去，被乡亲们

拥在前排长凳的中央，毛宇居、贺菊英紧挨他左右两边坐着，其余的人挨近他们，或坐着，或站着。“喀嚓”一声，闪光灯亮了，摄影记者按下了快门，拍下了这个珍贵的镜头。

便宴后，毛泽东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走进了他的卧房，这时已是第二天凌晨了。白天那沸腾的韶山冲变得格外宁静，欢乐的人们都进入了梦乡。可是，毛泽东丝毫没有睡意，他吸烟、喝茶，在卧房里来回踱步。他站到窗前，拉开红绒落地窗帘，打开窗户，让清凉的南风梳理两天来积攒起来的醉人的乡情和缕缕诗意。屋外，灯光闪烁；天空，繁星晶亮。韶河潺潺，蛙声点点，偶尔掺杂几声熟悉而又陌生的犬吠。赤子和诗人此刻仿佛听到了熟睡乡亲的梦呓，母子呢喃；听到了三十二年前农民赤卫队的震天怒吼，三十四年前农民夜校的朗朗书声；甚至还听到了半个多世纪前井湾里师塾那个聪明而颇皮的稚童和先生“造蛋”时发出的吃吃笑声⋯⋯为了自己的理想和事业，他毛泽东整整三十二年没回韶山了。历史的长河，在他泛舟的这一程出现了澎湃的巨浪——如今，他的壮志已成大业，一个崭新的中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毛泽东回来了，远方的游子终于回来了，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这一切，怎不教他心潮激荡，思绪万千⋯⋯毛泽东才思泉涌，情致酣畅，他铺开宣纸，饱蘸浓墨，笔走龙蛇，吟成了一首《七律·到韶山》：

1959 年 6 月 25 日，到韶山。离别这个地方已有三十周年了。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

红旗卷起农奴乾，黑手高悬霸主鞭。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喜看稻获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6 月 27 日，离别的时刻就要到了。吃过中饭，乡亲们知道毛泽东下午就要走了，便络绎不绝赶到松山招待所，为自己的领袖和亲人送行。送行的队伍从松山招待所延伸到韶山公社机关，长达两华里。下午一点半钟，毛泽东从招待所出来，先和左边队伍里的人握手，从左队队首握到队尾，又从右队尾握到队首，握手时间长达两三小时，先后和三千多群众握过手。毛泽东一生创造了许许多多的“世界之最”，这次故园之行，他又创造了握手的世界之最！

毛泽东即将登车了，毛宇居伸出他那双颤抖着的手与堂弟握别时，已是老泪纵横、唏嘘不已：“主席——润之老弟，望多保重！”毛泽东双手紧握住自己的堂兄兼老师的手说：“宇居大哥，你也善自珍重！得便时我接你再到北京！”“主席，你有时间也回呀！你可要回呀——”

毛泽东终于上车了。车队徐徐穿过人群，渐渐远去了，远去了⋯⋯

师生在故园相聚，又在故园离别了！从此以后，毛宇居再也没有见到自己的学生和堂弟毛泽东，因健康原因更无法亲赴毛泽东“再到北京”的约请了。五年之后，也就是 1964 年 9 月 29 日，84 岁高寿的毛宇居，终于带着无限的满足和还有那么一丝遗憾永远地去了。同时也将他与毛泽东的交往划上了一个圆圆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