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色的诗》

在艾青的著作中,《彩色的诗》这个薄薄的诗集实在算不上重要, 但是它在我心里的分量却很沉。

那是 1981 年 7 月初的一天,父亲上班去了,母亲病倒一年多,独自

躺在北屋里。大概 9 点钟光景,我正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写东西。我把时间抓得很紧。我与母亲约定:有“事儿”(喝水之类)就喊我;即使没“事儿”,我也会每隔一会儿就去屋里问一声。我坐在破藤椅中,椅子的扶手变成了“桌子”,我“打磨”一段京剧唱词。当时我是中国京剧院的编剧,正跟着老编剧们摸索道路。我们不坐班,一星期就聚会一次, 但我得抓紧平时的工作时间,因为在编剧组里,数我年纪最轻,资历也最浅。我父母让运动担搁了 21 年光阴,我在相同时间内吃了“挂落”, 得抓紧追上去。

这时院门被推开了,艾青由夫人高瑛搀着走进来。他一眼看见我, 留神我稿纸上写什么。我如实讲了,他笑着点点头,“你母亲呢?”

我头前领路,同时高声嚷着:“妈,艾伯伯来了!”

母亲在床上仰起头,费力伸出一只手,和艾青夫妇握了握手。我给

他俩搬了椅子,沏了茶,就又出屋干自己的事儿去了。我还是每隔一会儿进屋一趟,看有“事儿”没有。

最后那次进屋,见艾青正费力站起身子,同时用手一指高瑛的书包

——

高瑛连忙从中取出一本薄薄的小书:“子冈大姐,这是老艾新出的诗集,送给您的。”

我替母亲接过来,连说“谢谢”。事实上,母亲病后,老朋友送她自己的著作,通常都是由我代接并代读的。

艾青夫妇走了。我把诗集拿到院子里,是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的,定价才 0.29 元。都是极短极短的诗,比如《蛇》,只有 8 行:

柔软——

像草间流动的水

精细的织物

像蠕蠕而动的花绳

像风吹拂的水震动的波纹

无声的运动 带着莫洲的心

这是诗中的“小品”。从一般人不会“起”的地方“起”了,在一般人不会“收”的地方“收”了。

他与众不同,所以他是艾青。

这一集都是这一类的诗,美不胜收。我后来给我母亲代笔了一篇文章,其中说到她病好了之后,也准备写一集《彩色的散文》。记得母亲初病的那两年,我替母亲代笔了一些文章。有人问是她口授的么?我现在告诉您,她当时说不了什么话了。我通常只是坐在床边默默地望着她, 回忆着她的一生,涌动着她的若干名篇中的文字——就这样“拱”着自己的情绪,于是文字也就不知不觉“出来”了。

母亲和艾青投缘。他们认识于 1947 年的张家口。那年,母亲和几个美国记者,乘坐美国的一架军用飞机,由北平飞过去,在那儿过了春节, 会晤了聂荣臻、罗瑞卿等领导和艾青等文化人。这是第一段。其后北平解放,艾青担任了全国戏曲改革委员会的委员,母亲那时是人民日报分管戏曲的记者,常见面,这是第二段。“文革”临近结束,艾青到北京治病,在北京文化圈引起一阵儿不小的轰动,他的住所离我家很近,母亲就常去看他,并且主动介绍“我儿子也是王震介绍到新疆的”,把我引荐给艾。本文写的就在这一时期。还有最后一段:母亲去世,我找艾青给母亲“写几句话”。艾答应了,但不知写什么好。他是新诗人,不会挽联那一套,于是用毛笔(竖)写了这样两行:

你在冬天走了,

春天还会远吗?

我把它挂在北京医院告别室的遗像下面,每个来和母亲告别的人, 走到这里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因为它是“不是诗的诗”,更何况是艾青的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