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求凰》

编剧吴祖光,1963 年见到的是打印本。在谈剧本之前,需要谈一谈我怎么认识他的。

大约是在 1962 年夏秋,中国戏曲实验京剧团上演了根据郭沫若话剧

《武则天》改编的同名京剧,武则天由曲素英扮演,上官婉儿由刘长瑜扮演,其他阵容也都不软,社会上反响很好。唯独有一点是反常的,广告上没登改编者的姓名。但从演出效果验看,节奏是流畅的,文笔是清新的,捉笔之人肯定是位行家里手。似乎也没有心去打听,答案自己就跳出来了:改编者是吴祖光!我无意中向母亲谈到对这个剧本的一些想法,也包括对演员设置的看法,母亲听了很高兴,说:“你应该当面向祖光谈。”我讲自己又不认识吴先生,母亲爽快地说:“我认识呀!” 当即要我把看戏心得写成文字,她又附了一信。寄了出去。没两天,母亲就接到了回信:

子冈兄:

来信收到,并仔细读了你家徐公的意见,他不仅是戏剧爱好者、京剧的内行,还是我们剧团的知音,年轻有些造诣,可敬可爱。有时间我很愿意和他见见面,以收切磋之益。城北徐公是千古美男子,邹忌尚且钦服,祖光能不倾倒。我平常晚上在家时多些, 希望他什么时候打个电话给我,5.2980⋯⋯

那时的我,是个“见梯子就上”的人。我带着景仰和惶惑交混的心情去了。和吴先生谈了这个戏,又问吴先生最近正忙什么。他说, 正在写卓文君和司马相如的故事,名字准备叫做《凤求凰》。我想借本子看看,吴说,正在打磨唱词。说着,从抽屉里取出一些废旧的小卡片, 正面都是写过了的,是科技方面的东西,背面则被吴先生利用了。每段唱词他都改来改去。有的是改意境,比如有一句原来是“刹那间慰却瘦

魂灵”,被改做“刹那间此身到蓬瀛”;也有的是为了协调平仄,我当时也正在念旧体诗,对平仄很敏感。

总之,我把这些卡片带回了家,反复揣摩,收益不小,至少对后来改编《艳阳天》为评剧起了很大作用。

吴先生还说,他这出戏有意要写一个“戴胡子的老生”谈恋爱,这在以往的京剧中是没有的。就凭这一点,就肯定“拿(吸引)人”。我问准备请谁来演,他先是微笑而不答,我问紧了,他才讲自己瞄着的是李少春和杜近芳。我听了真是羡慕,因为李、杜都是我景仰的演员。我根据自己有限的审美经验,也在设想这出戏到了台上会是什么样儿。

不久,吴先生打电话告诉我,第二天晚上,李少春等人到他家里谈本子,如果我有兴趣,欢迎旁听。我当然为此雀跃不已。第二天准时去了。到了他家不久,贵客相继来临,他那间客厅几乎被坐满。坐在正面的是李少春和中国京剧院的头号编剧范钧宏,坐在侧面的是范的搭档吕瑞明,吴自己坐在对面,不时把一个口袋中的花生米,倒进各人面前的小碟子里。那时困难时期还没完全过去,这点花生米是很能让人“提精神”的。大家谈得都很尽兴,并且显现出各自的性格特征。比如吕瑞明的快,他时常能“跳”出让其他人叫好儿的“点子”;比如李少春的才气,他连说带比划,脸上满都是戏,不化装比化装还好;还比如范钧宏的沉稳,他貌似脑子慢,可能很长时间不说话,但只要发了言,往往就“一言中矢”,力如千钧。吴呢,他是谈笑风生,完全置身“戏”外, 那股潇洒劲儿,好像谈的不是自己的本子!

后来,这个戏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能上演。我有点遗憾,吴先生反倒无所谓。我后来去了新疆,再后又去了河北。15 年后,等我打算回北京时,吴先生利用各种场合为我制造舆论——这是我调回之后听说的,他从来没当面向我讲过。

当我准备出版《梅兰芳与 20 世纪》求他作序时,他高兴地答应了。他在序中提到当年我向他借卡片的事儿,他讲那些卡片虽经“文革”却没有遗失,只不过搬家之后不知放在哪里了。

我讲一旦发现,请一定告诉一声,我一定再来摩挲一番。他答:一定。

当我这次写完文章,又把这封信带给他看时,他久久无言,半晌才讲:“看来,当初我写这封信,还是挺认真的⋯⋯”随手又从书架上拿出这本《求凰集》,内含《凤求凰》、《三打陶三春》和《红娘子》三个剧本,1980 年中国戏剧出版社第一版,曹禺先生序,曹辛之先生封面设计。

历史有时是捉弄人的,但归根到底,又给勤勉的人以好的结果。 我即说道:“您的认真,结果就带出我的认真。直到今天,我依然

是认真的⋯⋯”

他想了想,微笑了。

我为自己的这番话,也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