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克木小品》

金先生送过我许多书,可我最愿意也最应该反复咀嚼的,却是《金克木小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2 年第一版,同时出版的还有《季羡林小品》、《张中行小品》和《汪曾祺小品》。

上一篇文章对金先生和季先生做了些对比。金先生和我的关系更“近”,想见季先生得事先约,得说明想求教什么问题。想见金先生容易,可以推门就进,因为只要家里来了人,金先生就有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一种,碰到生人来访,他可以一言不发,就听你谈。你越是谈得“艺术”——比如刚谈了“一”,他马上就指出你的“二”和“三” 是什么;还有一种,来的是熟人,金先生就会侃侃而谈,他的反应之快, 经常让听者跟不上。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把金先生比喻成“射电望远镜”

——你给他第一个信息,他当时就反射回一道“电流”,直入你的心曲; 同时他就在这一刹那,向更深更远处开掘,能提供给你一个更本质的思索机会。

当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推门就进的。我父母和金先生“有旧”。我母亲和金师母当年是苏州“振华”女中的同学,我母亲高她几班。多少年来,两家有点“走亲戚”的味道。如果我推门看见金先生有“正事儿”,那可以转而找金师母谈“闲话”,同样也能感到心里很滋润。

金先生小个子,脑袋极灵敏,甚至还有点狡黠,他把中国古往今来的这些事几,几乎都摸了个透。中国古代的,外国古代的,乃至中国当代正在进行中的,他都能“串”起来,由此及彼,由彼及此,反弹反射不止。他似乎很少上当、吃亏。如果想设个圈套整治他,你刚起这个念头,他能用半开玩笑的口气替你挑明,还指出你在哪一步上“欠火候”。如此精明的人,却也严重神经衰弱过。遇到这时,他就独自摆围棋的棋谱,然后惊呼“韩国人来了——围棋的第三次浪潮来了”。同时,他还曾到图书馆去查“老三论”的外文资料让脑子休息,后来神经衰弱好了, 他再写文章中,就时常提到韩国的围棋和利用“老三论”的基本精神去分析问题。

他有许多这样犀利的“跳来跳去”的小文章,其中的“事儿”有时是古今中外的陈芝麻烂谷子,但内涵着的思想却是最“前卫”的。然而当“前卫”们见了他的人,都会大声感叹上帝是怎么造人的,为什么偏偏给他这样的不修边幅和放浪不羁的外貌?

他身体虚弱,有时去也确实看见他正在吃药。他多次对我们讲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但他的邻居季羡林先生却说:“别听他的。他说这话已经二十年了,可每年都比前一年硬朗⋯⋯”

他好像从不吃亏,可金师母在住院中,因医疗事故几乎弄得眼睛失明,有人劝金先生和医院打官司,可以索赔若干来补补家中的亏空。金先生闻言,一摇手说“算了”。您或许不知道,金师母原先是金的学生, 后来和金先生结婚,就成为专职的“教授夫人”。这在解放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儿。一位教授的工薪,养活十几口、一大家子人不会有什么问题。可解放后这个套儿却越扣越紧,金师母这一次的住院,金先生的半生积蓄就忽然“光”了。面对“光”了的现实,金先生默默承受了;对

于医疗事故,金先生却能潇洒地挥手说“算了”。您说,金先生这人是“精”还是“不精”——反正我说不准了。

读书与读人——通过读书去读人是常例,但二者又不完全能等同。比如金先生,他送给我和妻子很多书,几乎出一本就送一本。但我“读” 他有选择——特别注意他的小品,比如手中的这本《金克木小品》。因为是小品,收集的文章就多,于是我第二度再选择,就圈定其中的《悼子冈》,被写者是我的母亲。

我母亲去世后写她的文章很多,重要者足有 10 篇以上。可一比较, 显然是金先生这篇最好。他没有向读者介绍我母亲的基本情况,而是拉家常般介绍了昔日的几个知识分子女性,其中有同是女记者的高灏高汾姐妹和杨刚,也有巴金的夫人萧珊,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我至今也很难明白,她怎么能那么相信人。她仿佛想不到世界上居然会有坏人。她不会伤害人,受到伤害时也只是迷惑不解。好人相信她,因为她不懂人为什么要伤害;坏人不防备她,也伤害不了她。她受了气但不会去恼恨别人,她的文字并不能完全表现她的人。

“子冈与杨刚不同。杨是文学家、诗人,同时是政治人物;而子冈虽是革命者,却不是政治人物。她和我认识或见过的所有女性几乎都不相同。这样的人怎么能在波浪汹涌的政治和文化界当那么多年记者呢? 也许是我错了。唯有她这样的人才能以一叶轻舟踏过风浪而感觉不到什么惊险。

“她(巴金夫人萧珊)有子冈的天真,又有杨刚的自信。这是难得的‘二难并’,可惜并不是好事。她虽过了杨刚过不去的第一关,却过不了更高大的第二关。反而子冈都能过去,可以说是生于天真,没于天真,给她的友人留下一个无法描述也无可描述的印象。这没有她留给国家社会的文字永久,却更深刻也更生动。”

他不管读者知不知道和熟不熟悉我母亲,他既然要写我母亲,就要把我母亲最重要的东西写出来。结果,他“这样”写出来了,他让和我母亲一辈的人(以及我们家属)受到了震撼,这种深层次的社会效果, 远比“一般性”地给某某人评功摆好要深刻,要有用和有益得多。

金写得实在是好,首先是他看人看得准、看得深。我母亲就是这样的,尽管她自己和所有的亲人还未必能做出这样的体察。然而金却发现了,他肯定在我母亲生前就有所感觉,等到我母亲“突然逝去”,经过一“刺”激,于是文中所说的种种,也就“迸发”出来⋯⋯他写的是我母亲,实际上写的是自己的感受,是自己和这个迷茫外界反复碰撞的结果。从这一点讲,金首先是这个世界的一名“有心人”,是一个时刻扫描周围世相的人,他早就有了这种习惯,他不是到了写文章的那一刻才睁眼观察的。

金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同时更张大了知识的翅膀,善于从各个方面汲取新的营养。他和外界敏捷地碰撞着,既给外界以启发,也使自己有收益。他虽然年老了,但他在精神上却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