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书法管窥》

二王,是指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由这父子俩传导下来的书法源流, 应该被认作是我国书法中的主线。沈尹默先生,既是老一辈的学者、教授,其书法也非常有功夫,是公认的有修养的书法家。这本书,是他的书法的影印本,是他用自己不长的文字和韵味儿十分绵长的书法,用来探讨二王的书法奥秘。

我是在 1963 或 1964 年才得到这本影印本的。我这篇文章既不谈二王,也不谈沈尹默,只想谈一谈我在那个时期对于书画世界的认识过程。

我接触中国画,是在 60 年代初期“认识”了陈半丁老人之后。陈当

时已经 80 开外,他在北京有两个家,上半月住这个家,下半月就住那个家。其中的一个家偏巧和我父母住在同一条胡同,这是一。还有二,我和他最小的儿子是三中的同学,在学校就认识,中学毕业后他的这个儿子跟他学画,我知道后,也便经常到他家里看半老画画,顺便看看他家珍藏的古画和鸡血石之类,也在不知不觉间增加了文物和绘画的知识。半老的书法有一个特点,叫做“以画入书”,我能从他画成的静态

的书法作品中,揣摩和推测他在书法过程中的用笔和用气。这大概是当

时他老人家允许我这样一个中学生(儿子的同学)进入他的画室,站立在他身后看他绘画的结果。在我的幼年,曾经循规蹈矩先学小楷,然后再写大楷,那当中的规矩(中锋用笔之类)都是“以书入书”。然而半老的写字实在是太自由也太优美了,它(广义上的“以画入书”)给我打开了一个宽广而精彩的世界。我从此知道了写字不仅仅是把文字通过一定的物质材料(笔墨纸张)固定下来,其动态的过程反倒更加重要。可惜的是,作为绝大多数书法的所得者,它得到的只是最后的静态结果, 而过程中的起伏变化,反而一些儿也不晓得。这样的人是否有些“买椟还珠”了呢?

我的认识并不是“一次”就得到的,我是在去了陈家多次,并且是和自己在陈家之外的多种摸索之后,才比较着“对应”得到的。我在陈家之外又做了哪些尝试呢?

——写了不少的帖。颜、柳、欧、赵都写过,写过瘦金书,写过黄庭坚和苏东坡,甚至还写过馆阁体,我专门花钱从琉璃厂买过清代翰林的真迹。

——我照着《芥子园画传》的样儿,临过若干。

——我背着画板去到中山公园的唐花坞,用毛笔做过实物写生。

——“读”过不少的字帖和画册。

我买了便宜的毛边纸胡乱“画”(以画入书)着,也随时把这些涂鸦(但又是我心的真迹),通过半老的小儿子拿到老先生面前。最后传来的反映是:“这孩子的字有自己的体,他不必学太多的帖,只要把笔道练好就行了。”

我听了当然很高兴,但也琢磨起“如何才能把笔道练好”的问题。我琢磨了一阵儿以后认为,练笔道不能等同于“练笔”,首先还要加一条“练气”。这个“气”绝不是虚妄之词,要想“有气”,必须先成为一个有学识、有骨气的人。等到“人”立住了,“气”自然就有了,再练手中的这支笔,也就运转自如,怎么使怎么“有”

在这种认识的鼓舞下,我开始追寻今后应当效法的“法帖”。我找了很久。

终于发现了沈先生的这本《管窥》。第一,沈先生本人就“够一卖”, 即使他不写字,或者他在写字上“很一般”,也不会减低人们对他的尊重,因为他在整个文化研究上的修养和成果都“够”了。第二,偏巧沈先生在写字上的成就十分突出,甚至掩盖了他在整体文化上的成果。他可以写很多种“体”的字,但无论哪种都写得很有文化。偏巧这本《管窥》是可巨可细的——说巨,是它首先追求的是一种整体,而不在每一个局部上孜孜以求、斤斤计较。说细,是它有若干局部也刻画得十分精细,许多字在“永字八法”方面堪称范例。我在学写时可以双管齐下—

—不妨先从微观入手,力求把每个字都写得精细准确,然后(同时)学好文化,争取在事业上“有成”,那时再追求宏观上的气势,追求一种大浑然下的小细致,并让二者相映成趣。

于是,我在获得《管窥》之后,思想反倒越发坚定起来,生活中既看别人的字,夜晚有空时也临临沈的字。后来,我甚至从阿甲先生的实践受到启发——传说他在延安时,找不到合适的帖,他晚上就在被子里练,手指把被里子都捅破了。这样的练究竟有没有帖?值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