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箫人语》

作者宗璞。我认识她很晚,但我家和她家很有一些让我颇为看重的“关系”。她老爷子太有名了,是哲学的一代宗师冯友兰。我父亲徐盈, 也忝列解放前的名记者之一,和冯结识的时间很早。从年纪上讲,属半师半友,冯老年长我父亲 17 岁。我父亲解放前是时常要去冯宅“走动” 的,并成为经常报道冯先生学术活动的记者之一。解放后,我父亲根据党的安排改行从政,在政务院宗教事物管理局当了一名“头头儿”。恰好这时宗璞大学毕业,分配到宗教局,在我父亲手下干了几年,我父亲比她又年长 16 岁。不久,我父亲在从政的路上跌了跟斗,她父亲后来的

日子也不太平,两家失去了“联系”。大约又过了 20 年,“文革”终于结束,我妻子受上海《新民晚报》之约,准备开一个《北大十教授》的专栏。一算,这“十教授”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我父母的朋友——有了这一层“关系”,采访变得容易起来。我陪妻子来到冯宅,接待我们的自然就是“大管家”宗璞了。一别多年,一见如故。那层牢固的窗户纸终于被捅破,于是说话亲切,沉默时也随意。一算年纪,宗璞也大我 16 岁。我这人脸皮厚,以后在创作中有了问题,就一定去北大的燕南园请教,甚至连上高中的女儿以后是“学文”还是“学理”,也请宗璞表示意见。

人世有时就是这么巧妙,两个毫不相关的家庭,会因为某种极其偶然的机缘就“粘”在了一起——它时断时连,两个家庭的后代又会产生新的、属于“自己那一代”的联系。而且这两个家庭前后辈之间的年龄差,都在 30 岁以上。这使得两个家庭的后代“参差”的年龄差,也以十六、七岁的间隔“错落”着发展。和今天的非文化阶层相比,这年龄显然要“大”许多。我谈这做什么?当然这属于闲话一段,可联系到我们目前被动执行的独生子女政策,恐怕还不是没有意义的。人类——人类的上一辈和下一辈,年龄应该差多少才好?应该承认,差 30 岁左右是适宜的,差得相对多一些,长辈才能从容,小辈也才有时间在文化上得到进步。如果像某些农村在非常时期那样,青年人在十六七岁就有了后代, 并且孩子“一个跟一个”,那日子就惨了,国家也更被拖累得步履沉重了。

话题还转到读宗璞的书上。我早就知道有这么位女作家,但不认识她的“人”时,她的文章就“遥远”,我就读不“进去”。现在认识了她的“人”,再读书也就容易了。

我不是研究散文的,但敢把她的散文概括成两大主题,一是父亲, 二是燕园。

为了父亲《中国哲学史新编》的写作,她推后(甚至是暂时放弃) 自己的长篇小说的写作。这实在有些残酷。当然,父亲是杰出的,他能在 80 岁后奋起,重新起笔写作新书,在整个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个特例。作为女儿,当然应该支持。但从另一方面考虑,宗璞也因独特而不能小觑的,她的小说同样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也会独树一帜,同样也应当抓紧。但经过左右权衡,宗璞还是毅然采取了第一种态度。像《铁箫人语》当中的第一辑散文(《心的嘱托》、《三松堂断忆》、《三松堂岁暮二三事》、《花朝节的纪念》、《哭小弟》等),都是写对家庭成员的感

情的。我不知道别人的观感如何,反正我读了之后是非常感动的,并且把这种感情直接挂钩在和中国传统道德文化相关联的高度之上。

再一个,就是关于燕园。像集中的《我爱燕园》、《燕园石寻》、

《燕园树寻》、《燕园碑寻》、《燕园墓寻》和《燕园桥寻》。横向上成系列,纵向上贯穿宗璞一生的灵魂中。对比到我,当初家庭倒霉我跟着挨折腾,没有机会进入北大学习;但如今再看这些文章,反倒越发激起对于燕园的热爱。恰巧,有一年我帮助北京电视台策划了一个节目, 其中有一题就是《从燕园看梨园》,要从宗璞写起。我事先认真写了电视脚本,给宗璞看了(她还少许做了改动),电视台也通过了。在拍摄的时候天很冷,但宗璞怀着一腔热情参与。她是被采访的对象,我是节目中的“我”。我们在燕园中走了一处又一处,她说了一番又一番。拍完之后,她深深吐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心事。可到了播放那天(那一刻),原定的上下集被合并成一集,宗璞的许多“台词”被删节。我当时就打电话给电视台的小导演,问是怎么回事儿。回答是“主任嫌长了”。我无可奈何,只要求他保存下原始带,千万不要“洗”掉。第二天宗璞也来了电话,没直接谈电视节目,只要我和电视台说一声,把原始带保存下来。又过了一星期,当我见到小导演再度提到原始带时,只听他“唉呦”一声:“我昨天还问到这盘带子呢,结果被别的导演做成废带子给‘洗’了⋯⋯”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之大,或许不亚于宗璞。我不记得后来怎么把这件事儿告诉宗璞的。但记得宗璞没发脾气,以后也再没问过。其实,没发脾气比发了脾气还厉害,更让我无法检讨自己的失误。但我从这件事之后,对参与电视节目的热情就忽地冷落下去。我渐渐认识到,书本文化和电视文化“各是各”,其间很难交流。

这一两年,每次见到宗璞时,都有一种“欠帐”的感觉。我总在等待时机的到来——希望有机会重新以宗璞的角度,把燕园再拍一遍。由于搬家,我离燕园更远了,但我时常还是向着燕园所在的西北方向默祷: “宗璞先生!您要保护好身体,等我再进燕园找您之际,您可一定要有出去走动的体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