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地图册》
1968 年初春,母亲在北京的地坛公园中对我讲:“我们确有困难, 但也不能失去理想。家里掏一些路费,你出去认识一下祖国吧⋯⋯”
我和母亲并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旁边并没有游客。我已经半个多月在外边“躲避”了——今日火车站,明日亲戚家,因为北京正在轰赶外地人,而我已成了“新疆人”,探亲的日期已过,没有理由再于首都停留了。如果是“红五类”出身的青年,硬呆在家里,街道上也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可我父母是“摘帽右派”,街道上不容情,单位里也指责, 父母难以承当如此的重压。家里不能呆,回新疆怎么样?可消息传来, 新疆武斗刚升了级⋯⋯
百般无奈,母亲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我只能出去了,身上没有任何证件。那时,没有有效的身份证明出外旅行是危险的,旅途中,旅馆里,随时有人检查,一旦查出“没有合法身份的人”,就可以扣压和审查你。
我的行李必须大大紧缩,越简单越好。因为路途不安全,行李多了反而引起小偷的注意。再说,一旦遇到武斗和动乱,撒腿就跑是上策, 行李自然就不要了。
可是尽管这样,我依然没有忘记要带一本《中国地图册》。它是 1965
年才出版的,小 32 开,塑料封面,最普通不过了。
在此之前,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喜欢、爱好收集地图的人。他们注意地图的“版本”,即使是同一张地图,他们注意是什么年月出的,是哪里出的。他们除了收集“一般的”地图,还收集分类(即单项的)地图,比如军事的,航海的,矿藏的,以及其他。他们甚至收集重要人物用过的地图,比如著名军事家打仗当中用过的,上边有他们用红铅笔画过的记号⋯⋯我父母就有这样的朋友,以往我听他们叙说时,心中既艳羡也敬仰,承认这是一门很苦也很有意思的学问,是通过地图这样一种人类近代以来才出现的物质材料,去牵系和反映整个人类的近代史。
但是在 1968 年我被迫离京的时候,就全然没有这种潇洒和从容。我带的是一本最不会起疑的“书”,因为身在旅途的人,带一本地图册还不应该吗?它虽然很不“起眼”,但对于我也足够了,它可整可分。可整,是说它有全国的行政区划图,有全国的自然地貌图,有全国的公路、
铁路、航空交通图;说分,每个省区都有一张图,每个市、每个县、每个镇都有准确的标明。
在随后一年半流浪的时光中,我带着它上火车、进轮船,我总是打开省份图“盯”进去看。尤其是乘坐长途汽车,我更是不离手。可能是车窗旁的一个座位,我望一眼地图,再转睛望起窗外——那天,那云, 那流逝去的风景,都让我进入昔日的“时间隧道”——我默然想 30 年前、
300 年前、3000 年前的这一刻和这一地区,可能发生过什么,可能是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情来到并改变过这里的历史。这儿的“30 年前”、“300 年前”和“3000 年前”,都是约略的数字,事情不可能这样凑巧,我也不可能全都知道。但是,我可以在行前行后向附近的人打听,打听到多少算多少。
当我打听到若干“生动的”事情之后,心中总是浮想联翩,于是在车窗旁便浮动起诗思,开始构思起我的旧诗。昔日我读过聂绀弩的旧体诗,他只写七律,如今我也只写七律。我总是整体上先把握一下要写的事物和我要表达的感情,争取先“跳”出一两个比较好的句子。因为类似“平平仄仄平平仄”或“仄仄平平仄仄平”的格律早就印在了脑海中, 所以每次“跳”出来的句子,也都符合这样的格律。有了这样的句子(指最后的那个字),一般也就有了韵脚。于是,越是窗外风景飞掠,我的诗也完成得越快和越好。我体会,这很像国画中高速运笔产生的“飞白”, 慢吞吞是得不到“飞白”的。只有极少时候,我在某一句上卡壳,于是便翻出另一本不是书的“书”——《诗韵新编》,很快地翻到那个韵部的那个声(阴平上去)。因为《新编》中这个韵脚“连”着许多字,所以我很容易引起联想,诗也很容易最后完成。
——我在旅途中看地图,随之写一些格律诗。这使我的旅途充满诗情,最初要借助《诗韵新编》的帮助,后来就彻底丢开了,我把它挂号寄回了北京,虽然它的封面已经残破,但毕竟帮助过我,我舍不得丢掉它。他年之后重睹,会引起我的忆念。
每到一“站”(指需要停留若干天的地方),我习惯把写好的诗寄走。不一定寄北京的父母,我怕那儿不“安全”,所以经常寄给五湖四海的逍遥派朋友,他们没“事儿”而有闲情,估计能保存下这些东西。等到将来太平了,我再把它们搜集到一起,再做统一的加工整理,就像聂先生当年从北大荒回来时,利用在北大荒写七言古诗造成的冲动,又重新写成七律时那样。
在旅行到一年多的时候,我实在是疲惫和困倦了,决心只要哪天稍稍显现出太平的迹象,我就一准回新疆去。再不能个人这样浪迹天涯了。等流浪到一年半的时候,党的“九大”开幕,我正在山西太谷。当我听到王震当选为中央委员时,心想新疆当初造的谣言(说王是北京“五·一六”的第六号黑后台)也就不攻自破,我决定立刻由山西直回新疆。我北上包头,经呼和浩特去兰州,然后远上乌鲁木齐⋯⋯这一次是在火车的车窗旁,我“跳”出了七律当中的一联:“还经呼市穿乌市,直下黄河奔塔河。”
我心十分愉快,因为想起了杜甫的《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千古对照,不分强弱。
唯一遗憾的是,当我又拿出那本《中国地册图》时,发现最南边还有四个省(广东、广西、云南、贵州)没去。“希望他年婚后,能和妻子同去”。——我在内心深处,这样对自己说。
这本地图册至今仍在手边,每逢出差,我还习惯带上它。可有过几次,就发觉它确实是“老”了。一些叫“县”的地方,如今都改成了“州”。其实“州”是古名,这当中又有个“否定之否定”。
京风京韵
离开北京 15 年,终于重又回家——可以踏踏实实工作了,可以安安然然吃饭和睡觉了,更可以深入到书斋深处读书了。
我终于圆了自己的旧梦。让我最感动的,不是奋臂高呼的豪言壮语以及街市上的“红海洋”,而恰恰是旧城区遗留的京风京韵。它让我想起童年,让我想起青年时期颠沛流离的苦楚,让我想到苦尽甘来之不易, 更让我坚定了信心——再不能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了。
有朝一日,我也要写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