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艺人家》

作者黄宗江。他可是我的一位重要的老师,我琢磨他的人,胜似研究他的路;研究他的路,又胜似阅读他的书。所以光看这一篇文章,远不足以代表我把握他的心得。

这篇文章却只说阅读他的书。解放前夕,黄以此题出过一个薄本儿, 解放后几十年过去,仍用原题增加新写的,成为较厚的一本。可是在我读来,很奇怪,总觉得从前的薄本儿更飘逸、更空灵、更有文化气,和描写的东西保持距离,高高远远的,作者也在飘忽中保持着独立。我总觉得这一部分,可以同时凌驾在中国的戏剧史、散文史和美学史所共同构成的框架上,空前而且绝后。

我比宗江老师小 20 多岁,看他那个用土纸印刷成的薄本时,总给我一种历史的沉重感。他抗战时期活跃在山城重庆,演话剧也写话剧,有着“山城四大名丑(之一)”的美称。在精神上获得自由的同时,无须掩盖物质上的贫乏。他身体不好,得了肺病。一方面,他心中只有“你, 可爱的艺术”(此语原出舒伯特,不久前成为他一本书的书名),但吃饭问题并不因此就得到最后解决。

我说他“精神上获得自由”,也因为他的不成熟,他需要同时面对诸多艺术——话剧、电影、戏曲,以及四川能够遇到的一切文学和文化上的形式。在抗战时期,进步文化人面对着的整个国统区,不要说今天的我看不真切,就连当时的他也未必能看准说准写准,一切都在磕磕绊

绊中前进,昨天说不准今天,今天又安知明天和后天?另外,黄手中的这一支笔,也正处在一种挥洒的磨练中。挥洒,是说用时必须有一种速度;磨练,是每一次的挥洒都可以积累经验,下一次有可能干得更挥洒也更成熟。黄曾很得意后来有人谈到他那时的文章,是“不是散文家的散文”。我想,这么说就很准确。正因为是“走向成熟的不成熟”,所以他才有生气和有前途,所以这些文章尽管留在土纸上,却也一样的可以让同时代人(甚至是后人)难忘和激动。

那么,回过头来再看后来增写的部分。那仍然保持了作者的一贯风格,并且有许多还十分精彩。但是,我却能感受到它们与前者的不同。一个是,作者自身的投入程度减弱了。啊,作者有了职业(剧作家), 这就又带来了有使命与有工资。再写文章,也就需要是使命感的一种流露,同时工资让生活安定了,何况写文章还有稿费呢?这样一来,后写的文章似乎就少了一种艰难的困惑,也就少了一份儿震撼人的雷音。我大概是在苛求了,难道我是希望让文人没工资也没使命的么?这么说前辈,难道我希望这种状态在我身上实现么?但是,黄老师毕竟是同时期人最敏感到这一问题中的一个,他企图接触它和解决它。

再有,解放了,各个领域都有了生气,在赢得成绩的同时,也发生过这样那样的摇摆,出现过这样那样的问题。可我们的舆论世界(也包括文章),从一开始就不主张看到和表现它们。谁坚持这样做,谁就倒霉。当然,处在官位上的人,有时需要硬把白说成黑,这也是无奈,但说久了,或许也开出一条“路”。

宗江先生显然不满意这样的“路”,他很小心也很艰难地“跳”着走自己的路。他不往“官儿堆”里扎,但有时那边会好意想到他,也是没奈何。他顾念昔日的老友,他很深沉也很真挚地顾念起昔日的艺术。也只有他,才会深情地喊出:“你,可爱的艺术!”

他心目中的艺术不止一种。有话剧,有京剧,有电影,或许还有散文,还有由他开创的“剧评学”。他的确能(也会)把很难写的剧评写得很生动,遂在“剧评界”形成此谓。他在整个文化界的站位,就在这一片“多角地”的当中。他十分尊崇这块“多角地”,并且和每个“角” 上的旗手都保持亲密关系,他一方面和旗手为伍,同时又仔细打量和研究着他的朋友们,力求在这个不规则的“多角地带”开出一片属于自己的沃土。由于缺乏规则,由于前无古人,所以他干得很艰难,也干得少人理解和支持,他也很难带出一批“自己的徒弟”——我想自己应该算一个,只是有时“不肖”就是了。

但不管怎样,他从来不会泯灭心中的理想。他是把(各种)艺术摆在“至高无上”位置的人。

时至今日,越是社会开放,越是艺术的处境艰难,我就越是容易想起他,他在“多角地带”植根的事业也就越发应该得到重视。

如今,像黄宗江这样的“剧人”已经不多,换句话说,已是彻底断代了。我不由得感到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