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代作家直接印象记》

陈纪滢著,台湾商务印书馆发行,1986 年 8 月第一版。陈是老《大公报》人,比我父母还早若干年,并有过几年的同事兼邻居的关系。后来陈就脱离《大公报》干别的去了。 50 年代他是台湾的资深立法委员,

在 80 年代退休。这本书就是在他和我父母在 80 年代恢复联系后隔海寄

来的。书名虽为“作家”,实际包括了 9 名作家和 7 位记者(我父母在内)。我在粗略翻阅一遍之后,最深的感慨就是他书名上的“直接”二字。

写人当然是不能离开“直接”的,比如今天记者的采访,总都要先约定一个时间见面,记者提问题,被采访者回答。然后记者回去写采访录,以供报纸的读者了解被采访者的动态。这种采访多是即兴的,多数记者“写完就完”,同时读者“看完也完”。但这本书有些不同,陈纪老的“直接”,不是当年一“直接”就想写文章发表的。他先交朋友, 先认识对方的“人”和“德”(甚至包括工作方法)。一方面自己认识对方,也让对方认识自己。如果双方觉得都还满意,就继续深交下去。陈在这本书中写到的 10 多个人,大都属于这种情况。

他在几十年后写这本书,不同于记者写单篇文章在当时发表。几十年后“直接”写书,是“总括”起来写一个人,写这个人在历史积淀后的位置和作用,这就需要作者在动笔之前做一些总思索。陈恰是这样做的,他需要仔细回忆,有时回忆不清楚了,还要找有关的人去谈,以期打开记忆的深层。到了下笔之际,娓娓谈来是他的特色,他给你如数家珍,不慌不忙去引人入胜。

写我父母的那一篇,不仅历数了我父母的成长过程,还穿插了一些轶闻,比如当年的恋爱经过。他说,“后来子冈回到南方,有一个时期住在上海。她为了试探徐盈的诚心,请他把北平的糖葫芦儿买各色的(不同材料)几十枝为她带到上海。徐盈因赶着春季入南京金陵大学,于是在那一年年底,便把子冈所要求的完全达到。子冈试验成功,就决心嫁给他。后来他俩还是回到北平去结的婚。”

我还是头一次知道这段故事。如果在新闻中平铺直叙,第一次这么讲的人当然是会有效果的,第二次再说就有点“贫”了。可陈纪老下面又绘声绘色摆开了一个有他自己在场的小镜头——

子冈对我说(二十七年的除夕之日):“徐盈为了保持糖葫芦上的糖不受热气的侵化,他把那几十枝糖葫芦包起来,再用绳子绑成把儿,用手隔窗托了一天一夜以防热化。使我在上海吃起来,跟在北平吃一样酥脆。”她说的时候,眉飞色舞,十分得意。

我不免调侃她说:“你听他胡扯!他不会用一条绳子把那一包糖葫芦吊在窗外,绑在座位上,岂不照样不化?”又说,“你想想, 徐盈的手若搁在窗外,不用说冻僵了手,就是窗户露一条大缝子, 风吹入车厢,岂不受同行的旅客干涉?”

徐盈坐在一旁默默不语,仅洋溢着一脉傻笑。

不难看出,这样貌似不经心的描写,恰恰取得了最能打动读者的阅读效果。其他如写沈从文的一篇,介绍了“两访中老胡同”的细节。陈

这样描写:

沙滩中老胡同一号(?)是北京大学教职员宿舍,在北大三院之西,东面临松公府夹道与汉花园,西面临景山东大街,北面临景山东街,南面是景山南街、神武门。正好我那时住在北池子孟公府, 自我处到中老胡同,穿过骑河楼,北池子北首,一拐弯就到中老胡同,不需要十分钟的步行路程。

那时候,已时兴非约定不能随意串门的习惯⋯⋯据我记忆所及,中老胡同一号有四家:周炳琳(枚荪)、朱光潜、冯至和沈从文。大门坐南朝北,跟北平住家大宅门的格局一样,红大门上钉着擦得甑光彻亮的两只浮沤,高门槛与宽门楼,一进门,左首是负全院管理责任的“号房”——传达室。这位传达是位老者,六十余岁, 身材高大方脸大目,举止斯文,说话有分寸。我道了姓名,他就说: “沈先生已交代过了,您请吧!”

走过一道仪门,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四合院。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垂花门?大概因为院子小,拆了也说不定。沈家住在靠北一溜房子的第一家⋯⋯

不知读者的感觉如何?反正它给我以很大的满足。我记忆中的北平,最早也要从 40 年代后期开始。至于三四十年代的北平,外貌是什么样儿?那个时期知识分子内心的感觉,又应当是什么样?我说不准。我读过邓云乡先生的《文化古城旧事》,心中得到一些满足。现在这本书中写到的,多是一些我后来认识的人,于是又从一个侧面使我那种印象更加活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