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散文集》

季羡林先生,如今被报纸“炒”成“东方文曲星”(之一),对于从没见过他的人,真如夜空北斗般高不可攀。我如何得以认识他老人家? 却因妻子而起,这不能不说是有点“怪”。妻子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 经常向他约稿,也以散文描写过他,虽然平时接触机会不多(也不敢多), 但承蒙看得起,当后来一本专门谈他的文集在策划之际,季先生就亲自点名要妻子“也写一篇”。

我和季先生接触就更少,但观察时却喜欢通过比较而求索。因为季先生身边,就又有一位和他“外观”十分近似、内核上却颇不相似的人, 那就是金克木先生。他俩如今是邻居,都住在北京大学的朗润园,二位研究的都是印度文化,都懂得梵文,都经常穿一身很旧的蓝“的卡”制服,同时又都活跃在近年的文坛。但季先生集中力量写“大部头”,金先生则擅长写短文。季先生一切行动有计划,时间抓得十分之紧,他每天早晨三点钟就起床写作,他一开桌灯——可能就是未名湖畔最早的灯光。金先生则喜欢与海外、天外来客漫谈,包括在电话中漫谈。季先生身体还好,布衣蔬食,在校园内常靠一辆破自行车代步,我曾亲见他一

蹁腿就上车的身影。金先生则好静不好动,他乐于在秋雨潇潇中一个人在家里摆围棋的棋谱,研究韩国围棋的进步究竟在哪里。季先生写书时要查书,他家就有一个占地一个单元的私人图书馆。金先生早就没有体力去跑学校的图书馆,他家里也有书,但摆放得杂乱无章,然而金先生的本事,就是能透过杂乱“一把”就抓住事物的本质,经常从一个早已被时人遗忘的角落谈起,一扯一跳,就飞升到最最风光又最最规律的事情上去。季先生参加活动有严格的选择,标准应该是活动自身有没有文化价值。一般的请客吃饭他都谢绝,说到理由,只一句“没时间”,这最初可能有点不礼貌,但慢慢的也就被请客的“那一界人”所承认—— “谁让人家是季先生呢?”如果决定去参加,就准时到会,规规矩矩坐在那儿,不苟言笑,身子像钉在了椅子的靠背上。一次,城里的“三联韬奋图书中心”新址大楼开幕,他去了,和费孝通等并排站在主宾席上, 面对着台阶下几百名站在寒风中的参加者。他依旧是一身旧“的卡”, 只不过头上戴了一顶蓝色制服帽子。老式的,很“扎眼”。他站着站着, 忽然伸手把帽子摘下来,不是怕帽子老式,而是觉得戴帽子不礼貌。他就把帽子捏在手里头,一直坚持到开幕仪式结束。金先生,近年出门同样很少,但选择标准似乎主要是兴趣,他关注有哪些人参加,有没有能和自己讲话的人,自己能否获得感兴趣的新信息。

下边集中谈季先生。他是学问上的大家,这一点无庸置疑。但他的学术著作我不懂,只好免谈。另外,就一般人而言,读季先生最好是读他的散文。承他看得起,曾签名赠送过我和妻子许多书,但我经常看的仅是《季羡林散文集》,精装本,31 万字,几乎收录了他几个散文集子中的全部重要文章。

他在自序中坦率地评论自己:“我的文笔可能是拙劣的,我的技巧可能是低下的。但是,我扪心自问,我的感情是真实的,我的态度是严肃的,这一点决不含糊。我写东西有一条金科玉津:凡是没有真正使我感动的事物,我决不下笔去写。这也就是我散文不多的原因。我决不敢说,这些都是好文章。我也决不说,这些都是垃圾。如果我真认为是垃圾的话,当然应该投入垃圾箱中;拿出来灾祸梨枣,岂非存心害人?那是虚伪的谦虚,也为我不取。”

看过他上述的自述,您大约也就可以知道:读他的文章(散文), 就如同面对这样的一个人,他真诚对待外界中的一切——他这样对待你,也要求你同样对待他。他行动有准则,为人严肃和亲切兼而有之, 从不耍小聪明。从这个基本点出发,你就有可能读懂他、接近他。比如早些年,香港有家出版社准备出他的书,这在一般人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既出名又得港币,何乐而不为?然而季先生偏偏惶恐了: “我心里有点不踏实:我写的这一些东西对于香港的读者,对海外的侨胞究竟有什么用处呢?”季先生是真诚地提问,随后又真诚做了解答。近年,我尤其注意季先生散发报章、还没有来得及结集的文章。它

们比散文还要“散”,但它们是季先生最新的真诚的思考。比如季先生预言“21 世纪将是东方文化压倒西方文化的世纪”(大意),季先生说过多次,每一次论述的文字和思路都不完全一样,这说明他每写一次, 都要进行一次认真的真诚思考。我想,读这些文章比读文集还要好,因为它离我们最近,离季先生也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