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如山全集》

齐如山——齐老夫子,这是五六十年代听戏时就晓得的名字,但一切影影绰绰,仿佛是个辅佐过早年梅兰芳的文化人。只是临近解放,他跑台湾去了。得,只这一条就“全完”!一切公开场合再也听不到他的名字。

转眼来到 80 年代,改革、开放了,人的观念开始更新,于是梨园提及齐老夫子的时候就多了。那时候,我刚开始和梅家接触。我想,研究梅兰芳文化现象,不了解齐如山怎么能行?我,必须得找到第一手资料。

说来也巧,我读到一本题为《陈纪滢与齐如老》的海外出版物,资料很丰富,再一了解,陈敢情也是《大公报》的故人,年纪比我父母稍大,曾共过几年的事,彼此感情不错。正巧这时,海峡两岸开始沟通, 陈给我父母来了信,无奈我父母都病重无法写信。于是,我代了笔,顺便谈到我在中国京剧院工作,正准备写梅兰芳。陈复信中单给我写了一张纸,说到齐如山故去之后,由他主持出版了《齐如山全集》十巨册, 整个台湾才印行了 600 套。他说,尽管两岸目前还不通邮,也一定送我一套。

过了半年多,我接到北京国际邮局发来的取货单,10 册《齐如山全集》,17 公斤半!精装本,联经出版事业公司出版。寄货人是香港的某某人,不认识,估计货是由台湾先寄到香港,然后再转寄大陆的。拿到

《全集》之后,不禁要吸一口凉气——内心深处不禁要大叫一声:“老夫子您可真行,一辈子都交给京剧了!”别说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去写了,就是一页一页地翻,也得花去几个小时吧?——我得出的第一印象,

就是老夫子对京剧执著的献身精神。

在粗略翻了一遍之后,第二印象出来了:他是“单干”京剧的,并不涉猎泛戏曲。对照大陆的泛戏曲人,则像“万金油”似的——不管什么剧种,都祭起自己的那套理论就全能“对付”!

我通读了几篇序言和《全集》的总目,为的是了解一下它的结构, 以便挑选对我“最有用”的先看。我注意几篇序言都提到第六集《国剧艺术汇考》当中提到齐总结出国剧的四条基本法则。一下子兴趣上来, 我就优先阅读了这一册。齐这样总结京剧的基本法则:“有声必歌,无动不舞,不许写实,不许真器物上台。”

我相当服气。尤其是这头两句。“有声必歌”讲的是唱念,“无动不舞”讲的是做打。仅 8 个字,就把“唱念做打”给包括“全”了。同时文字给规整得多高明!每个字儿都对仗。用近年大陆风行的气功大师的话,齐先生写这两句时,可以说是“带功作业”。

同时也有点遗憾。后两句差一点,规整得还欠功力。用梨园行话讲, “水”了点。能否就沿着前两句,一直用这种“四言诗”般的韵语给“顺” 下去?四句说不“全”,六句八句也行,哪怕是首四言古风也好么!

说到了这儿,忽然想到本文一开头提到的问题:齐如山该不该跑台湾?事实上,梅和齐的分歧始于 1933 年。那时梅正想躲开日益逼近的日寇去上海,而齐如山坚决反对。他和梅有过一次长谈,齐说梅如果一到上海,不光自己的“玩意儿”不再进步,而且会在南方梨园人的包围下有所退步。齐表示如果梅这样一走,自己和梅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今后自己只能把当初的“为梅工作”,转移到专心致志的研究理论上去。这一场争论没有结果,梅、齐从此分道扬镶。半个多世纪之后再看

再问:究竟谁对?

真是很难说,可以说俩人“都对”。

梅兰芳不对么?他作为一个当代的国人,面对强权侵虏,毅然不再唱戏,并且发展到前无古人的蓄须明志,保存了民族的气节。

可齐如山又错了么?他说到做到,日寇进了北平之后,他从来就没给鬼子干过一天。家住东单裱褙胡同当中,他把自己关在最后一进的柴房中安心写作。如遇外边有人找他,则一例回答“不在家”。《全集》中的主要部分,就完成于抗日时期。如果我们着眼于京剧自身的发展史, 就又不能不赞扬齐先生的这一行为。

当然,梅、齐的分道扬镳是京剧的不幸,因为《全集》当中论述的, 多是抗战以前的梅兰芳,以及他在北方的前辈、同事们。至于抗战之后的京剧又以怎样的态势向前发展,齐如山就没能触及。

尽管这样,我以为《全集》仍是难得之作,要求绝对的完美,从来“古难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