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姬传七十年见闻录》

中华书局 1985 年出版,23 万字,许先生亲笔题赠“城北贤阮留念”。当时搞不清“贤阮”字何意,回家查词源,才知道是“贤侄”的意思。

全书分三大块:戊戌变法侧记——徐仅叟先生传略;谭鑫培的艺术道路;梅边琐记。受赠的时候我正研究梅兰芳,所以第三部分是我的必

读之物。但确如“琐记”的名字,他谈得又太“琐”了,有些提不起读者的精神。第二部分谈谭鑫培,我也粗略翻了翻。唯独第一部分是“题外之话”,谈了外祖父(徐)的一些政治上的事情,我当时研究梅很用心,就没管这第一部分。

许先生逝世以后,我又重新拿起他的这本书,重点想看看第一部分。不料这一读,还真是大吃一惊,敢情他外祖父是戊戌变法之际的一名风云人物。他的官职很高,很得光绪的信任,康有为、梁启超等人都是他推荐给光绪的,同时在康、梁的推动下,又向光绪举荐了袁世凯。变法失败,清廷派人捕他,适逢他出门。他回家听说,便自己去投案,判了“死缓”。辛亥革命爆发,两宫跑到西安,北京乱了套,别的犯人乘机跑了出去,他的家人也到监中接他,可他硬是不肯出去,一直等到皇家从西安传来了赦免圣旨,才肯离开监狱,然后回老家闲度晚年。许姬传, 就是在外祖父闲度晚年时“带”起来的。外祖父教他念诗词,教他唱昆曲,同时更有意无意间传给他应该“关心国家大事”的气度。徐晚年曾这样对姬传总结自己的一生:“我不是遗老,也不拥护满清朝廷,但我非常怀念光绪皇帝。因为他和我们志同道合,主张维新变法,可惜被慈禧和狡猾昏庸的大巨折磨致死。我认为慈禧是中国的罪人,也是满洲的罪人。请你们以后再不要称我是遗老。”事实上,姬传幼时小脑袋上的辫子,就是在徐的主张下剪掉的。

这是个蛮有象征意味的细节。

许有这样一个家庭背景,从政治上讲是相当开明和主动的,他自幼认识一些由日本或其他发达国家留学回来的士官生,谈的也都是有关国家前途的“大事”。都想有朝一日为国家出力报效。但是很不巧,许的身体一直瘦弱,甚至需要尊医嘱通过抽大烟,借以治疗其胃下垂。他实在没“资本”去干“政治”,于是后来就只能辅佐梅兰芳。没想到以后的事情何等巧合,他在“梅边”又遇到从前一起干过“政治”的许多“熟人”。有些人干成了,有些人没干成“政治”却干成了其他的大事,诸如当了银行家或企业家。这些人与许一道,共同组成了梅身边的智囊团。

在随后的半个多世纪中,许自己就“定位”在“梅边”。名义上是梅的秘书,实际上是包揽了许多事。事无大小,该参与都参与了。晚年时,我第一次进入梅宅拜访他,他指着那个空旷的院子说:“现在,整天呆在这院子里的就是我——外宾来参观,我接待;街道上查卫生,还是由我接待。我就如同旧时大户人家需要的那种人——到晚上才出来、才活跃的看家护院的人。不同的是,看家护院的人个个本领高强、身体健壮;我呢?病病歪歪,连咳嗽带喘的,人家只要伸出一个小指头,还没捅着我呢,结果我反倒先趴下了⋯⋯”这样说着,许先生放声大笑。看来,一切也都是命。这些人幼小时一起怒发冲冠,颐指气使,以

国家命运为己任。可后来分道扬镳了,有的甚至背道而驰了。但不知怎么的,最后又殊途同归,对于梅这样一个大艺术家,对于京剧这样一种富于深度和内涵的艺术,又从各个方面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如果您熟悉梅兰芳的成长过程,那么您不妨试想一下:梅之所以成为梅,身边能够缺少哪一个?事实上,缺了谁也不行。正是这个大的环境“包围”并“护卫”着梅,才使他成就了后来的事业。从这个意义上说,梅不能缺了许, 许当然更不能缺了梅。

还有一点,就是许这本书的整体文风,已经变得相当“淡”了。“曾经沧海难为水”,他几乎一切都经过了,仿佛是叙述别人的事儿似的, 心情是那样地平静。但是,有时也喜欢在平静中稍微“卖”上一点幽默或者情趣什么的,但也仅只是“一点”而已。能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 又和他的古文根基(特别是要有阅读品味笔记小说的心得做底蕴)有关。

总之,许先生是上一代梨园文墨人的杰出代表之一,他是同代人中的长寿者。自打他一去世,那一页在“忽闪”了好几次之后,才最终彻底地翻了过去,梨园从此也就进入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