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情人间》

叶浅予的漫画速写集当中的一本。

对于叶老,我真是久仰了。我老早就知道他和戴爱莲是一对儿,戴在台上跳舞,叶就在台下画速写。但后来他们分开了,叶和电影早期明星王人美又成了一家子——那么也好,希望这样的结合能长久。可依然很不幸,俩人貌合神离,坚持着事实上没有爱情的婚姻。——以上都是从父辈友人那里听来的感慨,它们过早传进了我的耳朵。如果我不是较早就认真读过叶的作品的话,我就一定会对画家产生不恭的感觉。但是, 我是很小就读过叶的画,印象太深了,他的线条的力量太有震撼力了。为了这种震撼力,别的一切对他都可以宽容,谁让他是这么一位天才的画家呢?

丁聪先生告诉我,叶是介乎他父亲和他自己之间的画家,比自己大半辈儿。当初 30 年代时,上海“冒”出来一大批“有西洋师傅”的中国漫画家,其中有丁也有叶。多少年来,俩人就这么半师半友地相处,各自忙着各自的事儿,可以很长时间不见面,也可以很长时间不打电话也不写信,但在内心深处,都无时无处不在惦念着对方。我见过这样一张照片,叶老和丁聪夫妇共同俯在船弦上,三人年纪都不小了,仿佛就是最近 10 年中的事情。丁聪夫妇头上戴着花冠,满脸喜气,叶老胸前挂着一个红绸条,也是神采飞扬⋯⋯原来,这是在广西桂林一带的山水间, 叶老正为晚年的丁聪夫妇“证婚”。为什么会有这么浪漫的一笔?原来是丁聪因当年被打成右派,40 岁上才结了婚,婚后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叶老为此心里不愉快,总是想着年轻时呆在丁聪父亲家里的辰光,总是觉得没有完成丁聪父亲的嘱托。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三人总算有了这样难得的共游机会,也说不清是谁提议,于是便拍下这么一张充满浪

漫意味的照片。

在叶老最后的这些年里,从星期一到星期六,他独自住在西郊的中国画研究院,和丁聪是近邻。于是俩人每天早晨一同到紫竹院公院公园散步,由 70 几岁的陪同 80 几岁的。我只是这么一听说就很激动,电视台真应该偷偷拍摄下来,从这里可以窥探到当代美术史的一角,同时也是现代真诚的文人史的一角。

我第一次见到叶老,就是在丁聪先生的新居,那已经是他 70 岁以后的事情了。房子是所属文化部的一座高知楼,当年在上海的一批漫画家都来祝贺,其中便有叶老。吃饭时,十三四人拥挤在一张不大的圆桌边, 每人都只能侧着身子,从两旁的人缝中挤进一只手去夹菜。叶老坐得很不舒服,但我能感受到他心里正在开怀大笑。

叶老是一个感情浓郁的人,这表现在他的画笔中,也表现在他处置家庭生活的态度上。他曾很欣赏我妻子叶稚珊的文章,曾赠送过自己的一本香港出版的画册。在签名时,叶老先写上了妻子的名字,妻子在旁边看着,以为这是西方的习惯,先写女方再写男方。不料叶老马上就签了名。等“事情”过去之后,妻子托别人问叶老为什么这么做,回答则是:“我送人画册从来只送一个人,省得将来分开时,东西不好分。”

这就是叶老,让人不得不承认、却又拿他“没法儿办”的叶老! 再说两句叶老画的戏曲人物画。他画的范围比丁略为宽泛,除了京

剧,也画话剧人物,比如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许多力作,也都让他画了速写。在他的京剧人物画中,有和丁聪一致之处,除了形,更注重神, 还能看出是哪位“名角”演的。但和丁也有异,就是叶的画可大可小, 一旦“大”起来时,就容易向中国画靠拢。我见过他画的梅兰芳和程砚秋的真迹,都是大画,都注重“一次性”。事实上,听说他画程砚秋的那幅,一共也只画过三次,第一张赠给程本人,第二张送了黄宗江,第三张下落说不明,反正一经“文革”就彻底失去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