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沈从文伯伯是我父母的老朋友,甚至可以说,我母亲当年走上文坛, 曾得到沈的不少指教。父母每逢提起他,总是自豪地一竖大拇指,“人家可是写过上百本长篇小说的大作家呢⋯⋯”
可是从我记事时起,沈伯伯就再没有写过小说。每次到他东堂子胡同的家,都看见满屋凌乱的纸张和摊开的书籍画册——这时,他已经转向研究文物了。他总是兴致勃勃地谈起文物领域的新鲜事,讲到他的最新发现。说得高兴之际,他便举起右手,让手掌在头顶上摆动起来。看那情景,他就像小孩子那么高兴。
再后来,就听到两种截然相反的议论。一种,说沈先生“是用当年写小说的办法深入到文物领域,已经成为我国独树一帜的大专家”;再一种,说“仅仅是活资料、活字典,却没有研究能力,根本写不出系统的‘大部头’⋯⋯”
沈老去世之后,我到沈宅借了那本沉甸甸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准备拿回家细读一番。我心中总有个不解之谜:为什么这本书在国外获得盛誉之后,国内对沈先生的那两种说法却依然存在?
当我拭静书桌、随即展开这本书的目录时,不禁有些吃惊,它不像我预期的那样——先是一篇系统总论,讲述服饰与经济、政治、文化的联系,笔法纵横捭阖,时有宏论警世;然后才是总论指导下的几个分论, 设有图录及简短说明⋯⋯沈屏弃了常见的这种“大手笔”写法,全书一上来就是一幅幅的图录及其说明——我仔细查阅过——其间并没有“系统”存在。
我沉吟片刻,随意翻阅着。我翻到“七五·簪花仕女图”一页,我晓得这是世传“唐·周昉”的名作。我是从唐诗开始接触古典文学的, 近年编写京剧剧本,又翻阅过新、旧唐书,于是我就潜心阅读起沈的 2000 字说明。图录仅是全画的一个局部,所以沈先约略介绍了画的全貌和作者。然后,沈集中笔力分析这幅画中的仕女服饰,有种种违反时代的漏洞,最后得出“此画是宋人(或更晚)据唐人旧稿而作,头上的花朵是后加的,项圈且有可能系清代画工增饰而成(清《皇朝礼器图》中有完全相同式样的项圈)”的结论。沈推导结论的办法,用的是系统论的办法——先单项再组合。单项,比如仕女所戴花冠,沈指出妇女花冠自唐
中晚期直到北宋的发展历史,并附印历朝花冠式样作为佐证。组合,指出“蓬松义髻、上加金翠步摇已近成份配套,完整无缺。头上再加花冠, 不伦不类,在唐代画迹中绝无仅有。”
我深深叹服了。方法是科学的,观点是明确的。尤其是在发现了“衣着材料和背景花木时令矛盾”、“衣上花纹平铺,和人身姿势少呼应” 及“有的内衣且作红地蓝花大团窝缬”种种弊病之后,并且在推翻了周昉系此“千秋名画”作者之后,沈并没有高兴地大声疾呼,宣布自己取得了如何重大的科研成果。我觉得,沈的这种态度,就丝毫不低于他的发见价值。沈做学问是有观点的.但是内涵在短短的说明中。或许他认为,把问题搞明白、说清楚了,就是有了学问。
文物当中的第一种学问,大约还不是评判优美的程度如何,而是像沈先生这样,先看看它的真伪怎么样。等有了这一点,再说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