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仁之燕园问学集》

侯仁之是北京大学的资深教授,是继梁思成后的又一位杰出的地理学家,是我国历史地理学科的创始人。同时,他 50 年代还是我母亲主编的《旅行家》杂志的编委,所以我很小就见过他,还一道游览过十三陵。

一别多年。当我母亲已然去世,我因工作关系(为北京电视台策划拍摄有关什刹海的专集)重新迈进他的门槛之际,正赶上北京大学总务科给他送去竹枝做的大扫帚。他对来人讲:“多少年来,我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清扫门前的院子,原来的扫帚扫坏了,我让家里人进城去买, 可怎么也找不着。没办法了,只有麻烦总务科的同志们了⋯⋯”校方来人告辞,他又追了出去:“我眼睛患有白内障,今后可能走在对面而认不出,您可得多原谅⋯⋯”我在屋里听见这番话,心中不禁在想,热爱劳动,热爱燕园,是侯老性格和品质中的核心。

侯老回屋重新坐下,谈起当年颇有感慨。他发自由衷地说,“我虽然没有被打成右派,但五七年后一想起这件事就不高兴,我们失去了多少品德高尚、才华出众的同志!⋯⋯”他又问起我父亲的身体,我讲过之后,他沉默良久才说,“比较而言,我的身体要算是好的,可惜我的工作进展不大啊。”

我们谈了许多关于什刹海的事情。临走,他送我一本《侯仁之燕园问学集》。回家细看前边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侯老夫妇和谢冰心的合影。谢坐着,他和妻子很恭敬地站在背后,一左一右,侯手中“执”着一本谢的文集,就像当年红卫兵把毛主席语录那样横在胸前。原来,侯当年在北大上学时,听过谢先生和吴(文藻)先生的课,所以如今仍师事之。我心里嘀咕了一句:“老人老礼儿⋯⋯”

以后和侯先生又接触了几次,从什刹海谈到圆明园,又从圆明园谈到大栅栏,因为那时我正在接触这些课题。不久,我出版了《老字号春

秋》一书。随后,又因工作之需进而研究起城市文化,直到这时,我才耐下心来踏踏实实阅读侯老的这本书。

这本书 28 万字,是侯老一生重要文章的结集。有他对幼年、青年求学时期的回忆,有他对于北京城历史地理的探源,有他重要学术思想的形成过程,还有他近年从东西方文化高度对于城市文化的对比(比如, 他把北京和华盛顿做了对比)。

我渐渐形成了这样一个认识:侯老以教书为本职,不以写书为骄傲。因为这本书的内涵实在太丰富了,许多文章的许多段落中,都时不时会出现一些闪光的句子。我想,要是遇到一位“有心”写书的人,只要“随意地”一展开,不就是一本很通俗也很好读的书么?我大致统计了一下, 侯老这本书中的闪光点不下 20 个,那么换言之,如果换了个人,改写成

20 本既好看又有深度的小册子当不成问题。

然而侯老并没有这么做,甚至他连这么想都没想过。他的经历和时代都不可能让他这么做。六七十年之前,他是先在这所燕园读书,随后又在这所燕园教书,并且是教“过”了几个时代。这经历太简单也太纯情了,燕园真可以视为他的生命,所以书题当中那一个“问”字,就来得十分准确。“问”是一种态度,一种过程。“学”当然是学问了,学问是没止境的,生命不止,“问”也就没有停歇。在他来说,“问”并不等同于“写”,“问”只是“求”,既是自己向更深处追求,也是辅导学生得到之。这两种当中的任何一种,都不要求必须写成书才算数。侯老从广义上也在“写”,用自己的行动在“写”,既对己,也对人。所以,他才厚积薄发,乐此不疲了。

这本书我通读过几篇,最让我感慨的至少是这样三点:

第一,他从历史地理学的角度,说明了北京城的起源。他指出在古老的华北平原上,有着从东北方向“走”出来的一条大道,另外还有一条从现在西侧的芦沟河畔通往山西的大道。按一般常规,建立城市的最佳地点,应该就是芦沟河的河畔了,可为什么选择城址时,却选中今天的北京城呢?原因也很明显,当时的芦沟河很不稳定,洪水季节时常要泛滥,城市建了也会被淹没。所以在昔日的历史条件下,选取建城地址就必须东移到一个较高较安全的地点。我觉得,这一说法也为侯老后来创立的历史地理学奠定了基础。

第二,正确地从文化角度阐述了北京城的变迁。他介绍并研究了北京为什么要成四方形,为什么要左右对称,中轴线又是怎么确定的,以及城市的水源是怎么解决的⋯⋯特别是他阐述了北京天安门从清代的“T’字形广场,改变为今天的天安门广场的文化意义,“实质是从帝王广场转向了人民广场”。

第三,他开始运用自己的学问,对比着解释了北京和华盛顿城市形成过程中的不同,证明这是东西方文化使然。

从这些地方看,侯老半个多世纪以来所做的学问,始终凝聚在历史地理学的主线之上,他心无旁骛,目标准确,下笔(首先并不是文笔之笔)有力。所以我在读这本书时,首先想到的是侯老的做人和治学态度的合一。他做得“大”,做得“准”,令人钦敬,应该认真地向这样的老专家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