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布》

我真是受赠颇多——汪(曾祺)先生亲笔赠书,亲笔赠画,但始终让我珍藏和玩味的,却是一个“颇不起眼”的京剧《一匹布》打印本。时间在 80 年代初期,我当时在中国京剧院当编剧,汪先生依然在北

京京剧院当编剧。听上去都是编剧,可两个编剧大不一样——我是初上岗的学徒,他已是硕果累累的“大名家”,《沙家浜》、《杜鹃山》中的重要唱词,都出自他的笔下。这时,报纸上又登出他的新作《一匹布》上演的广告。某日,由北京京剧院著名丑角郭元祥主演,导演是京剧花脸研究家张胤德,他给侯喜瑞、裘盛戎写过书。首场演出我没去,心想以后机会多着呢。可后来,就再没见到上演的广告,我就给汪先生去信要剧本。

不久,汪先生托人把打印本捎来了,还附了一封信和一首七言古风。初见这打印本,心里还真是不平衡——就凭汪先生这样的“大名家”, 打印本居然连个封皮都没有,结尾也没作者的署名。后来我才知道,京剧院团正在排演的戏,“本子”通常是要“打”上四五“稿”的。尽管作者有通盘的布局,可演员接到本子就习惯“各自为政”——各人想各人的戏,怎么“合适”怎么来(改)。演员之间发生的矛盾,就靠导演去“协调”了。在大多数情况下,导演要依据主演的意志去“协调”。否则,导演自己说不定会给“协调”掉。最后戏上演了,如果戏好,观众记住的只是主演;如果戏不灵,剧团埋怨的却是编剧。无论好与不好, 打印本的最后一稿也就不知踪影。若干年后如果再找本子,除了编剧自存的初稿,恐怕就没处可找。但编剧的初稿和最后的上演本,往往又根本不是一回事儿。这当中兴许有京剧的奥秘,但也未必没有编剧的悲哀。

汪给我的信不长,其中有一段这样说:“我不脱离京剧,原来想继

续 27 年前的旧志:跟京剧闹闹别扭。但是深感闹不过它。在京剧中要想试验一点新东西,真是如同一拳打在城墙上!你年轻,有力气,来日方长,想能和它摔一摔跤⋯⋯”这里的“27 年”是怎么回事儿,我不太清楚。是否是从他“转业”到北京京剧院当编剧的时候算起?”

汪先生真会别出心裁,还把《一匹布》的故事,连同他改编的心得, 写成一首七言古风,并且印制成剧场公开发售的“说明书”:

伏酱秋油老陈醋 世间哪有借媳妇真是满纸荒唐言 何人写成一匹布沈家有女名赛花 窗前一棵马缨树嫁夫市侩张古董 似水年华暗中度古董把弟李天龙 订婚未娶妻亡故家中一火荡无存 昔日繁华今寒素

⋯⋯⋯ ⋯⋯⋯

生来熟饭假成真 白布下缸成色布呜呼奉劝世间人 夫人不是摇钱树

汪信中说,这是他的一个试验。可惜戏只演了一场就“收”了,他就只能抄给我了。我不知道看过首场演出的观众,有谁保存下这张不同一般的“说明书”。如有,我愿高价收购。汪先生之所以在大稿纸上抄写全诗,大约就有一点宣泄悲哀的意思。

《一匹布》是以京剧丑角为主的一出“玩笑戏”,主要人物是一个丑儿和一个花旦。我看过马富禄、筱翠花合演的这一出,有些地方“挺逗”,然而事到如今,偏偏又是那些“挺逗”的地方最成“问题”—— 情调不甚健康。

我不知道当年汪先生改编它的动机。本来,以汪先生当时的名声, 如果选择一个重要题材,并且写成生旦的“对儿戏”,应该说上演的机率很高。可汪先生偏偏改起旧戏——这在新文化人眼中,往往出力不讨好。在老戏迷眼里,这《一匹布》不但有“传统”并且还有“角儿”, 是根本动不得的。根本动不得,汪先生偏偏就动了,也就“一拳打在了城墙上”。郭元祥是当时北京京剧院的头牌大丑,有他接了这个“活儿”, 应该说也还是差强人意的。

后来听说,第一场就相当“不上座儿”。作为不是新戏的“新戏”, 它宣传得不够;作为老戏新编,仿佛又欠着什么。因为以往,这出“丑儿戏”不管谁演,也只能放在头半场;如今作为一出单挑的大轴儿,老观众就很难接受。——“总不能看丑行唱大轴吧?”

按说,这不能成为拒绝此戏的理由,然而老观众就是不买票,你又能有什么“辙”?京剧中让人“没辙”的地方挺多。

这一来,第二场就没敢再贴。汪先生心里肯定不好受。这,我能懂, 我能理解。我也因之联想我未来的道路和命运。

汪是鼓励我和僵死的程式“闹别扭”的,还有一位吴(祖光)先生大抵也是这种意见,认为我既然进了中国京剧院,既然担了一个编剧的名义,就应该准备着跟它“大闹一场”。但是在剧院内部,我经常“跟” 着的是另外两位编剧,一是我的顶头上司范钧宏,一是已经退休了的翁偶虹。这二位跟那二位不同,他们是彻头彻尾的“戏班儿派”,刚才那

二位则是“名士派”。“戏班儿派”认为,剧团内部的剧作者,应该熟悉程式和驾驭程式,并沿“渐变”的途径突破程式和创造新程式,应该主动为演员写戏。“名士派”则更多地追求剧本的内容要显现时代风貌, 剧作者要有意去“卖”自己,让观众逐渐承认自己也是“角儿”。

吴、汪二位都是先在“外边”有了成就之后,才在“没辙”的境遇下到戏班“暂栖身”的,自己早就是“名士”了,于是我行我素,便把“名士”的一套拿出来,戏班儿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反正我早就是“我” 了。而戏班儿当中的“大角儿”如裘盛戎者,据说跟汪先生还很谈得来。我呢?当时的境遇全然不同,“外边”根本还没有呢,一张白纸进了剧院,你拿什么去赢得人家的信任?只能“一个萝卜一个坑”地熟悉京剧生产流水线,一点一滴地适应周围的一切。还没掌握呢就想突破?别人就能听你的?

我在做了认真的思考之后,决定还是先把程式之类的“传统”接受下来再说。所以当时我没听汪先生的话,不能照搬汪先生的做法。这致使汪先生后来在另一封信中无奈地嫌我“太随和”。事实是,我不“随和”行么?不“随和”就是灭顶之灾,这不是危言耸听呀!

当然,1983 年起,戏曲剧团又刮起一阵持续甚久的“承包风”。是这个客观因素促发了我的自我转业——我写我的文章和书去了,我从“跟”范转向了“跟”翁。当然,走着走着离翁也有距离了,我逐渐找到了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