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坛旧闻录》

当我已在北京梨园工作了十来年、当我已出版了三五本关于梨园的

书时,不客气说,这时梨园在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略的系统。比如各个行当的名伶,谁是什么时候出来的,会哪些戏,什么时候是他的高潮, 合作伙伴有哪些人,什么时候走下坡路,什么时候“过去”的,如此种种。我不敢保证知道得很全,一旦被人“问住”了,我也知道应该“到哪儿”去查找请教。可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发现台湾“飘”过来一本书——《孟小冬与言谭高马》,作者丁秉,一共谈了五位老生,各人是各人,彼此互不相关,书名中的“与”字可以略去。一看之下真吓了一跳。他谈了许多大陆作者没谈出或者不便谈的“新闻”。比如介绍谭富英,居然讲到其父谭小培对于他的辖制。富英年轻时原本向余叔岩学过戏,余本来也愿意努力教,“好把跟人家祖上学到手的东西,再还给人家后代”。可小培打心眼儿里不愿意,原来是小培对他父亲的“玩意儿” 虽也见过,但不如叔岩知道得瓷实。富英在学戏上并不“快”,于是叔岩有点急了。可这时小培却没有督促富英下功夫,反而说:“姓谭的怎么唱都是谭派!”另外,小培后来在恋爱和婚姻问题上处处辖制富英, 甚至鼓励他抽大烟,为的是让其消沉,好听自己管理。我读了之后,深感这样的描述是生动而深刻的,以往写名伶都只能讲多聪明多努力,从没有深入到人的内心和人际关系上做这样的描述。

读了这一本,就想知道作者是怎么个人,还写了哪些书。一打听, 才知道作者已然去世,遗作好几本。不久,他的著作由中国戏剧出版社合成为《菊坛旧闻录》在大陆出版,结果很是轰动。前不久上海王元化教授在谈“京剧与中国传统文化”这个大题目时,也很称赞丁是个审美上很地道的“内行”。

丁著究竟好在哪儿?

我以为,第一就是好在“真”,丁是长大在京津之间的人,大学生, 既看了足够的戏,又站在较高的文化层次上。何况他远在台湾,他在那边“有鼻子有眼”地叙说当年往事,大陆上被说的人(及其家属)一是不知道,二是知道了又能把他怎么样?

第二,丁谈轶闻有他的绝活儿。比如谈金少山。昔日袁世海先生向我谈起,也是挺有特色的——从第一场演出《连环套》开始,一场一场地向下“数”。袁先生是演员,他谈的就是表演,事隔半个多世纪还能历历在目,不容易了。丁先生也谈,一上来先谈(1937 年的)“北平十大戏院”。把这十家戏院历数了一遍,然后介绍一般外地演员来到北平, 通常应当是先去哪家,再去哪家,应该在哪家唱哪些戏才能“步步高”? 丁讲了这些,等于就是把戏台后面的梨园文化粗略地扫描一遍,然后再具体讲金少山是怎么做的——哪些对了,哪些则失误了。

丁写杨小楼,核心部分是谈他的台上做戏和台下做人,谈的都很地道。最绝的是末后谈杨去世时的大出殡,以前大陆文章每谈及此,不外一句“万人空巷”。可丁文却抖落了几件轶闻。其一,讲张伯驹为小楼送了 3000 千元的丧仪,还特请四川翰林傅增湘,为杨小楼“点主”,这在梨园行的殡仪中要算一件殊荣。其二,请了北平一位已然退休的撒纸钱者“一撮毛”,为杨沿路撒纸钱。他的重新“出山”,也招来不少“看客”。其三,送殡的人当中,有花旦筱翠花,“黑脸蛋上两颗乌溜溜乱转的大眼睛,长头发,身穿一件藕荷色长衫,一手举香,一手拿块紫色的大手帕。看见熟人,就用手一捂嘴一笑,招摇过市,引人注目。哪儿

是她送殡,简直是表演《双铃记》的“‘赵玉娘进了永定门’啦”。如果把这三则轶闻说成是那时的“梨园风景线”,大约不算过分。

读过丁著,不仅掩卷深思:其实,丁在写梨园内情是“看人下菜碟” 的,对于过世名伶,他可以直抒胸臆;但对台湾目前还在台上活跃的演员,他就很少批评了。这一点,和我们这里很类似。看来他也有他的难处。

高山仰止

工作了一段时间,我极力想从梨园拔出身子,向着文化的云霄飞升。仿佛不这么我就活不下去,我就无法解脱心中的苦痛。我发现物事全非, 梨园也不复旧时光,前边的路究竟有没有(以及直不直和宽不宽),全看我们怎么走。

我终于看到一个更深更宽的世界,其中也隐约显现出一条属于“我” 的路。我应该努力写书了,并且是要从这个世界中汲取营养,去写那种我应该写的书。

我庆幸背后倚仗着一座座高山,让我感到有底气,遇到复杂情况也不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