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以当十》

这是王朝闻先生 50 年代的作品集之一(1957 至 1959 年短文的结

集)。这本书是旧书,原价 1.28 元,打折后 0. 77 元。1959 年由作家

出版社出版,纸张很不好,但印了 20000 册。何时和怎么到的我手,都不记得了。但我用红铅笔划了很多红线,足见当年是认真读过的。即使在今天,在“文革”后又读到(并钟情于)王先生的诸多新作,但我对于这本旧作,依然抱有“不薄”的态度。

我在 60 年代面对面听过王老的课,70 年代和他通过信,80 年代他在给别人的信中提到我,可如今已经到了 90 年代,我和他却依然没单独见过面。我想,这也是缺少缘分儿,没见过面就不去争取“见”了吧。如果我再三请求,料想他不会拒绝我。可是多次听到一些朋友讲到王老身体和视力都已让人担心,我就不必再添麻烦了。

尽管如此,但多年以来,我还一直是关注王老走过的“路径”的。他是美术实践家出身,毛主席著作上的浮雕是他的作品。解放后,由向群众普及美术欣赏,转向了全面的艺术品评和研究,再往后转向了美学探索⋯⋯但他的搞法与专业人员不同,他总是“难忘”和“带有”强烈的主观审美色彩。他也曾主编过《美学概论》,但那不是他的专长,可能只是需要他来领衔挂名。他虽说是我国的大理论家和美学家,可他脑子中的“抽象”东西却不多,比如对自己的认识,他就不如自己的一位博士研究生(好像姓邓)说得清楚。

他在五六十年代的作品,和“文革”后的作品有明显的区别。前者直接描绘外部事物的比重较多,而后者的主观色彩越发浓郁和强烈了。我比较喜欢阅读和玩味他前期作品,一是我目前还处在他中年时的“位置”,二是目前能够和乐于欣赏他前期风格的读者要更多些,“市场” 也更大些。如今,他可以全然不顾“市场”了,我们这些人还不能不顾。

王先生在这本书的前记中说,“这些文章都不专门,谈雕刻却扯到戏剧和舞蹈,谈农民画又先谈中国画,很难分类编排。”对了,这正是那个时期王先生大量艺术随笔的一个特点,我给这一特点起了个名字, 叫做“隔山望海”。他时常站在甲种艺术的峰峦,遥望、品评乙种艺术的奥妙,他研求不同艺术之间共通的“山海经”,他打通了“画论”、“诗论”、“剧论”和“棋论”当中的“有”和“无”。近年,我经常以“隔山望海”作为一个栏目用进我的书中,我开始尝试用其他艺术论的观点和隽语来品评京剧中的问题。这么做既是学习王老,也因为戏曲理论本身的匮乏与薄弱,只能借助比较强的“画论”和“诗论”来谈戏曲。

对于王老,我一直都是景仰的,当初很希望能够“跟”在他的身边, 做一名“入室弟子”。但是,这种机缘可遇而不可求。人的青春,往往一下子就过去了。再那么“跟”着学,就变得并不现实。同时,作为导师一方,往往也需要在其壮年时节,在有需要扩充门生队伍的时候,才愿意费心费力去“带”学生。等过了这个时候,即使别人再想“跟”, 自己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就由于这客观和主观的制约,我没能“跟” 上王老,只能远远地“遥感”、“遥测”王老。“遥”给我带来局限, 也给我带来自由——尽管只是偶有所得,却也尽力将之深化,并和自己的实践结合起来,成为我自己的“东西”。我曾在北京图书馆的外借库中,面对那一排排的王老著述(尤其辉煌的,是几年前四川人民出版社的《王朝闻集》五六大卷)久久地出神。伴随着国家经济情况的好转,

王老后期的著作也印得越来越漂亮。可是 50 年代的那许多单行本(每一两年就必然有一本),纸张未必好,但其中的泥土气息却无比芬芳,它们是有持久魅力的。我倾倒于它们,我祝福它们能在祖国的新时期中得到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