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真集》

在认识行翁之前,早就仰慕他了。仰慕中也有疑虑,既然对哲学如此精通,既然学问如此之厚之好之深,为什么早没有把文章写出来,为什么能安然度过那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

一次,是一位自称为“张(中行)办(公室)主任”的年轻朋友的突然造访,向我聊起这位“行翁”的种种轶事。最让人惊奇的,敢情这位老夫子,竟然就是《青春之歌》当中余永泽的原形!我当年上高中时, 曾作为群众演员参加过电影《青春之歌》的拍摄,在现场也见到谢芳和于是之,并且一起“完成”了一些“有主角的群众场面”。(这个词儿挺专业,和它对应的是“有规律的自由动作”。)

看到我兴趣勃发,“张办主任”就为我安排了和行翁的会见。地点在东城人民教育出版社的楼上,张作为该社的特约编审,每周还来出版社几天看稿子,顺便接待一下各方面的朋友(编辑、仰慕者和求墨宝者⋯⋯)。

一见之下,不觉有点失望——再普通不过的一间办公室,再普通不过的桌子和椅子,再普通不过的一位长者!一身蓝色中山装,短平头, 白发中间有灰色,眼睛挺小⋯⋯

行翁是客气和和蔼的。第一面,就送了我好几本书;后来,还为我的《品戏斋札记》写了序言;再后来,我爱人叶稚珊为《群言》杂志跑去向他约稿;再再后来,我爱人就比我更熟悉和崇敬他了⋯⋯

现在,我手边已有行翁著作 10 余本,每本刚送时都从头到尾看过。但是如今再行翻阅,印象却大多淡薄了。是我不虔诚、不专注么?否。可能因为我搞的是京剧,京剧背后的乐感文化渗透了骨髓,让我经常动不动就找“哏”,让我无从去实现深刻和冷隽,于是在读张先生的书时就遇到了诸多拦路虎!

可是现在,我为了写这本书——每一家不管有多少著作,我也只能选一本。从思想的阐述说,《禅外说禅》或《顺生论》肯定更有分量; 可惜我不通哲学,肯定谈不深。前不久,行翁刚巧来过我的新居,刚巧送了作家出版社的“张中行自述文录”上下卷,上卷名《写真集》,集未附有叶稚珊写的《看“真”漫记》。看到妻子文章,再思索如何理解行翁,便突然有了思路

还得回答一开头提出的问题:张先生成名很晚,似乎是在新时期, 是在七八十岁时,名声才随着那一篇篇的文章“起来”的。他的早年和中年,基本当的是语文编辑,出版过一些谈语文的书,是中性的,是基础的。这工作不能没有,作为个人,干这类工作一板一眼,心里也踏实。这也给人一种启发:能当“大才”当然好,如果不能,最好找一个安稳的吃饭差使!遇到政治气候不正常,可以闷头干自己的“活儿”中,不必去关心和自己并无直接关系的国家大事。不该自己说话时,也就不用

多说话,但是与此同时,如果自己是一个真诚和有头脑的人,对时局和对历史的思考,却不应因此而减少。张先生就是如此,他在自己心里投入那一个个的政治运动,但身子没“跟”进来。所以人安全了,“上面” 也没要他对时局问题表态。从这一点说,晚成名确比早成名要好。

张先生是有福气的,在其晚年来到之际,国家的政治气候转向正常, 后积薄发的他开始发言,一发就站在了一个高层次上,而且一发就不可收。在他身上,没有那些少小成名者面对惶惑局面不得不发言的难堪, 也没有被迫去做无用功造成的时间和精力上的浪费。他的一生比较安然,不参与这边或者那边,只是静静地看,默默地想,精确地咀嚼。在不对头的情况下,采取“不宜写者不写”的明智态度;等到政治开明了、让说让写的时候,这才不慌不忙地站到这个世界面前,采取娓娓道来的做法,一篇文章跟着一篇文章,一本书跟着一本书——最后出版自己的全集。

他的全集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出版社出版。其中前六本早已付梓,第七本是回忆录,第八本是余墨。两年前他多次说过,争取要活到 1997 年

——在他来说,当然不是为了亲眼看到香港回归,他只是预计回忆录将在 1997 年完成。现在,1997 年已到,他的回忆录也已经完成,第八集事实上也基本完成了。他的这一计划,只不过是为了实现一种“收支平衡”。

——自己从这个世界得到和感悟了多少,就让它们也及时反馈回去。不向世界做预支,也不把莫须有的东西强加给世界。他完成了预计回报给这个世界的全部劳作,他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他的身体依然很好,他的头脑甚至比从前还健康。就在他最近到我新居的这一次,我在住家附近的一个饭馆请他吃饭,是一个单间,每个座位上都有毛巾叠成的“花儿”。由于他最年长,所以进去之后,他也就不客气,一屁股就坐在了主宾的位置。由此可见,他和这个世界“磨合”得越来越“纹丝合缝” 了。祝愿行翁健康!

关于是否承认自己就是余永泽的问题,我一直没敢正面动问。但在我的脑海,一直却在翻腾着与之相关的另一个问题:作为他那个时代的青年,究竟是当“林道静”合适呢,还是当“余永泽”更有后劲儿?当然,这得有一个前提,双方都得活到新时期,并在前边那些年当中既不要“太好”、也不要“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