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书店图书总目》

在北京东城美术馆以北热闹的十字路口,又耸立起一座高层大楼。原来,这是盼望已久的三联韬奋图书中心。韬奋——这是我很小就知道的名字,妈妈告诉我,她当年去采访他的时候,经常可以看见这一幕—

—当韬奋离开家门时,夫人总要奔过去把几份儿零钱塞进他的几个口袋:“这,是去时的车钱;那,是回来的车钱;还有,是捐助给水灾地区的⋯⋯”如果不说明,他一旦弄错,就有可能回不来,起码是不能准时回来。

三联中的“生活”书店,就是韬奋创立的。现在,是国家掏出一笔巨资,又选定这么个闹市,盖了如此精美的一座大厦!从它开始挖下第一锨的时候,我每次骑车经过,都要多望它一眼,希望它能早落成,早揭幕。很幸运,我后来接到了参加揭幕仪式的邀请。

揭幕那天,几百名文化界人士聚会于此。组织。人员发给每人一本

《三联书店图书总目》,沉甸甸的。

应当是非卖品——我在心里掂量。因为一般人拿它没有用,这只是书店 1932 至 1994 年间出版书目的总合。我寻找到版权页,发现它有书号和定价(46 元),印数 3000。估计今天能发出上千本,剩余的又卖谁呢?

揭幕仪式之前,我很快翻了一遍。一下子就找书后的“著者索引”, 我寻找“X——”。很快我就看到了自己——

⋯⋯ ⋯⋯ 徐城北 2448

⋯⋯ ⋯⋯

我翻到 2448 页,那里标明了《梅兰芳与 20 世纪》的字样。这是我

的第三本书,是我学习写作初期很重要的一本书。那是 1990 年的初春, 我偶然和当时三联的总经理沈昌文先生说起,当年年底即将举办“徽班进京 200 周年纪念活动”,而我恰恰刚写完这么一本从文化角度俯瞰梅兰芳的书。

“拿给我们吧。”沈老板竟是如此痛快。

我拿去了,书出了,印了 4000 册。后来把书分送各界友人时,第一眼印象都夸“印得好”。

次年,台湾来了一位姓王的小姐找我,说她妈妈姓廖,在台北开了一家书店,准备再版我这本书,希望我在内容上加强文化解说的成分, 如果可能,更换个书名。这样做,她们脸上光彩些,像是出版(而非再版)了一本新书。我考虑了一下,答应了。增加了一些谈梅派京剧和传统文化关联的部分,书名也变成《梅兰芳与中国文化》。

时间来到 1994 年底,文化部纪念梅兰芳和周信芳的百年诞辰。三联

书店得知这一消息,把我这本书加印了 5000 册。我当然很高兴,也在同年推出了新作《梅兰芳百年祭》。

几年(或者 10 多年)来,不太熟识的文化界朋友和我第一次握手时,

经常会说“我读过您的《梅兰芳与 20 世纪》”。这对我,实在是受宠若

惊。但久而久之,后来也渐渐习惯了。可以说,没有《梅兰芳与 20 世纪》, 就没有后来我以研究梅兰芳文化现象作为我在工作上的贯穿线。没有这本书,也就不会有后边的《梅兰芳百年祭》,也就更不会有拟议中的《尘世神光·梅兰芳》和《梅兰芳与 21 世纪》。

既然是这样,出版这本书的三联书店,对于我就实在是太重要了。尽管后来阴错阳差,我一直没在三联书店继续出书。

揭幕仪式已经开始,费孝通、季羡林由三联现任总经理陪同,走上图书中心的正门台阶。台阶下密密麻麻站着许多人,王蒙、邵燕样就站在我前边。我奇怪怎么没把王蒙请上台阶。

仪式举行着,一个人接着一个人讲话。

我心里动了一下,忽然又翻起这本总目。我终于看见——

徐盈 1410、1420、1421

我翻到这三个页码,又分别见到《西北旅行记》、《抗战中的西北》和《鲁闽风云》三本书。我又感到一阵骄傲。我甚至听母亲说过,她和我父亲 1937 年在上海结婚时,就是从上海三联借了一间房子才办成的。这样看来,三联不但造成了我们的家风,甚至对于培育我这个人都起到重要作用。

我发现,台阶上的季先生,忽然把他那顶蓝色制服帽摘了下来,就让早春的寒风吹拂着光光的前额。我似乎感到他无声的独白:“参加韬奋先生的仪式,戴帽子是不礼貌的。”

仪式很快散了,人们从容走进书店的大厅。谁也不去挤,我更是有意落后,想发现点什么。果然,等“头一拨人”进去之后,我看见季先生由书店经理陪着,从里边走出来。书店经理两边张望着——是在找年。我明白了,季先生时间向来宝贵,他得回去赶快干他的“活儿”了。

果然,车子马上开了过来,季先生一低头,进去了。外边几个人向他招手,他从里边向外招手。车子开走了。

我目送车子远去,手中和心上都沉甸甸的,是因为感到这本不是书的“书”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