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鸽哨》

回到北京不久,在报章上见到汪曾祺先生一文,讲他听说研究明式家具的专家王世襄先生,特别嗜好于饮食,不但自己会吃,更喜欢给朋友们做。经常是骑着自行车,背一个圆桌的面儿去往聚会的地点。我想, 如果漫画家丁聪先生看到这一节,一定就可以画张漫画儿了。

不久,我在《中国烹饪》杂志上见到王先生的署名文章,否认他背着圆桌面去往聚会地点,只承认遇到这种聚会,是要亲自到菜蔬市场上去选购“材料”,连同酱油、高醋等等都是“只用自己的”。和他相熟的朋友告诉我,王背圆桌面确是“传说”,背炒勺却是许多人都亲眼所见。

如今,我在丁聪先生家里又见到了王先生送给他的新作《北京鸽哨》。看到我摩挲不止,丁先生当即转赠于我。

小 32 开,淡紫色封面,书内附有大量的插图和照片。三联书店 1989 年第一次印刷。作者在自序中讲:“我自幼及壮,从小学到大学,始终是玩物丧志,业荒于嬉。秋斗蟋蟀,鞲鹰逐兔,挈狗追獾,皆乐之不疲。而养鸽飞放,更是不受节令限制的常年爱好。犹忆就读北京美侨小学, 一连数周英文作文,篇篇言鸽。教师怒而掷还作业,叱曰:‘汝今后如再不改换题目,不论写得好坏,一律给‘P!’(P 即 Poor)燕京大学读书时刘盼遂先生授《文选》课,习作呈卷,题为《鸽铃赋》,可谓故态复萌。今年逾古稀,又撰此稿,信是终身痼疾,无可救药矣!不觉自叹, 还复自笑也。是为序。”自序中提到的《鸽铃赋》,王先生用娟秀的书

法全文抄录于该书最后,不加标点,但为了今人阅读的方便,但凡有标点处一律以红点“逗”之。窘迫的出版社肯于在文末采取套色印刷,也足见受了王先生的“传染”。

王先生的著作包括“简史”、“品种”、“佩系与佩音”、“制哨名家”、“制哨材料”和“余论”数节,他实在是“玩”得既“溜”也“透”了。

该书一开头有一张 30 多年前的 4 人合影,除王先生外,有两位是制哨的前辈名家,另一位是鸽哨的资深研究者。书中就选录这位研究者所写的一篇文章《鸽哨话旧》。王先生在前言中说,自己和他相识在解放之前,三四十年中多次请他将有关鸽哨的知识写下来,直到 1976 年才出示《鸽哨话旧》一稿。王一看,发现是用文言写成,有时过于简略。经与商量探讨,试为增订整理,共得 7000 余言。如今,这位先生也已下世, 王先生书中发表老友的这篇文章时,则采用了“王熙咸原著,王世襄整理”的字样。

这本书写得非常“务实”。王先生没有卖弄自己在其他方面的学识, 只是规规矩矩以一个门里学徒的位置,把该记的记下来,把那些艺人、技人没说明白的给说明白。他力求使自己呈现为一个“门里人”的形象。据说,王先生在为朋友们制撰做准备而去菜市先购材料时,也绝对不以“文人”自居,处处说的都是“厨师”一界的“行话”,因此使得其他采购的厨师都误认为眼前的这位也属于自己一道呢!

我觉得王先生此举十分重要,给读者(尤其是给我)以重大启示。试想,如果一个人生活在两个不同的文化领域之间,当他要从其中一个跨越到另一个去工作时,那么此际的他,最好采取什么样的姿态呢?比如我,家庭和小环境本来规定我应属“读书写字的文化人”,但是偏巧干上戏曲这一行。当我和梨园人在一起“混”时,是否就应该以王先生为榜样,也把那些“酸溜溜”的东西彻底丢掉呢?正确的态度是,既来之,则安之,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等到在两个“山”上唱会了两种“歌”之后,再设法在其间做一番“打通”的工作。

再有一点,就是这养鸽子与我研究梅兰芳文化现象有重合之处。众所周知,梅早年眼睛不好,目力不强,后来通过养鸽子得到了改善。我曾经拟了一个 12 集的电视连续剧写梅 1933 至 1949 年当中的经历。第一集《望透重霄》,要倒叙他幼年养鸽子的故事,写他的眼睛最初迎风流泪,后来每天早起放鸽子,手中拿着大竹竿,竹竿上绑了或红或绿的布条。鸽子被竹竿上的红绿布条赶上了天,梅就在竹竿下边仰望鸽子,他极力用目力去追鸽子,于是眼睛渐渐有了光彩,再不会迎风流泪了。同时第二集写他认识了齐如山,第三集去上海认识了欧阳予倩,梅的文化视野开阔了,他如同放鸽子那样“望透重霄”了。整个电视剧收结在他1949 年由上海返回北平参加第一届“文代会”,收结在他在梨园名伶的簇拥下,离开前门火车站重新面对古老箭楼的一刹那。他身穿白色西装, 手持文明棍,身前是李少春、叶盛章一批唱武戏的开路,身边是萧长华、王瑶卿、谭富英一批文戏演员保护,整个前门内外挤满了全力吆喝“梅兰芳回来了”的激动人群。梅也深深感动了,他抬头望了望那古老箭楼, 一阵风掠过,城头的茅草在俯仰,更一阵风掠过,引出了一对矫健的白鸽,盘旋着、飞升着,背衬着蓝得发亮的天空,鸽哨也就在这时远远地

唱起⋯⋯梅兰芳的特写镜头,他用心倾听着,鸽哨声音也由弱转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