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与屠格涅夫

屠格涅夫是一道风景线,有其独特、别致的魅力和内蕴——他的作品中并没有催人奋进的激情,亦没有娓娓道来的道德教诲,而是充满了一种对未来的茫然困惑和无从释然的悲郁情怀。这道风景,处处显现着生命和美的诗意世界。

沈从文的世界是现代中国文苑里与众不同的景致——这个世界少的是黑暗社会重压下的窒息和激愤,多的是色彩斑斓、声音美妙、芳香扑鼻的生命律动。这两个世界实在应该,也可以沟通。事实上,崇尚行云流般自然的沈从文,的确对擅长说教的托尔斯泰保持距离,对沉醉于苦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敬而远之,而独独对屠格涅夫生出一份亲近之感。

屠格涅夫启迪了沈从文的浪漫心智,在这方面,《猎人笔记》的作用尤其突出。1847 年—1880 年间先后诞生的二十五篇特写,组成了这部“笔记体” 小说。它比屠格涅夫的其他作品更为自由和洒脱地展现了自然之美、生命之光。天才的农民歌手雅科夫(《歌手》),以他那销魂深沉、悠扬的歌声, 展现出草原的亲切和广阔;淳朴、天真的农家孩子(《白净草原》),围坐于夏夜篝火旁,彼此讲述鬼怪故事,唤起我们对无邪童真的悠然回味;精明强干、善于经营的霍尔和憨厚殷勤的卡里内奇(《霍乐和卡里内奇》)让我们感到人类社会和自然万物给予生命的不同底蕴⋯⋯《猎人笔记》中,大自然一反在屠格涅夫许多中长篇小说里的地位,不只是服务于烘托氛围、反映人物心绪的配角,还是与人并立存在的生命实体,是人的朋友。明媚的阳光, 涓涓的溪流,雨后的森林,蘑菇的芳香,夜莺的啼啭,暮钟的鸣响⋯⋯都是宇宙之中生命和美的奇迹。

屠格涅夫漫步在俄罗斯草原,采撷下一簇簇芳香四溢的野花,写成《猎人笔记》。沈从文穿行于故土湘西的清丽山水间,录下一路乡情民风,独创出散文长卷——-《湘行散记》。沈从文象屠格涅夫一样,怀着温爱,带着眷恋,用整个的心灵去书写那些土里土气的“乡下人”:纤夫、矿工、妓女、店老板、猎人⋯⋯以平和亲切的笔调描绘他们如同大自然一般顺和恬淡的生命状态和悲欢人生。

沈从文曾经多次提及他所欣赏的《猎人笔记》,谈到它的精妙独到之处。的确,《猎人笔记》和《湘行散记》都是难得的艺术精品,它们的可贵之处在于不是理性地分析而是直观地把握艺术。它们都不执着于客观的人物,完整的事件,而倾心于这些事件、人物唤起的感受和印象。沈从文十分推崇和欣赏的正是屠格涅夫将游记散文和小说故事揉为一体的创作手法。

“淡淡的哀愁”,即忧郁的抒情是屠格涅夫艺术的最大特色,也是沈从文与屠格夫更深一层的联系所在。“美丽总是愁的人”(沈从文语)——足以表明沈从文与屠格涅夫的精神契合,他俩都醉心于生命内涵的美。在对带着神秘色彩的人生现象的速写中,潜含着一种永恒的忧郁:《猎人笔记》中屠格涅夫写一个县城医生在体验了与一位垂死女病人的爱情后,对人间幸福的漠视,在他看来,那短暂爱情正如昙花,虽只一现,却是永恒;《边城》中沈从文写雷雨袭来,白塔倒掉,爷爷死去,这些都是创造一切又摧毁一切的自然力对人性法则的无情,然而真挚美好的感情却可穿透岁月与时空—— 美丽的翠翠依然在等待那位月下唱歌的人。读读《萧萧》、《贵生》等作品, 分明也能感受出沈从文吟唱的田园牧歌背后的淡淡的忧思。

屠格涅夫和沈从文将他们沉郁的对宇宙人生的观照,对生命底蕴的探索,透过优美的文字展露出来。他们先后弹奏出“充满时代与历史感兴的生命协奏曲”。因此我们不能简单地说这些抒情作品有艺术性而缺乏思想高度。沈从文对屠格涅夫的深刻领会,不在于外部技巧的模仿,而在于内在美学的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