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翁,你的世界很精彩

今天,当回望八十多年来托尔斯泰与中国的关系时,我们发现,若论托尔斯泰作品在中国各个时期的传播广度及其受欢迎和重视的程度,《复活》、

《安娜·卡列尼娜》、《家庭幸福》和《克莱采奏鸣曲》等道德题材的小说最能引起中国读者的兴趣,这些作品饱含的道德力量对中国影响最大,其中的原因笔者已在前面几部分作过详细分析,不再赘言。

善于吸收东方古老文化精华的托尔斯泰,使他的学说带有大量的东方成份、中国色彩。他的作品,作为他的思想学说的载体,反弹回中国,就难怪中国读者大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惊奇感和亲切感了。

中国读者被托尔斯泰感动——他们从一个俄国高等贵族实现平民化的历程中,看到追求自我完善的神奇力量;中国的知识分子赞赏托尔斯泰“为人生”的艺术—一他们象托尔斯泰一样,身体力行,苦苦探索人生意义;中国的现代作家感受到托尔斯泰艺术世界中强烈的道德感——他们在“五四”之后努力向传统的“文以载道”回归;中国的当代作家们仍重视托尔斯泰的道德主义——中国当代文学中大量出现的“正面主人公”,恐怕就来源于托尔斯泰的道德主体。

道德主义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几千年来“士”或“士大夫”继承和维护的这一传统,在“五四”时期仍被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延续,只不过在“民主与科学”的旌旗摇荡、大反传统文化的四面喊声中,这一传统潜伏在人们的深层意识里。从“五四”时代起,中国现代知识分子们一面将中国传统道德加以托尔斯泰化,一面将托尔斯泰道德主义加以政治化。从此,托尔斯泰更象东方人了,而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历史使命也就摆脱不掉道德与政治的制约。

不管怎么看,托尔斯泰的影响在中国已经成为一种社会意识。

自托尔斯泰传入中国,中国人对他的译介、研究远远超过对其他俄国作家的关注。

我们前面说过,托尔斯泰的一些思想和观点同我们民族的传统意识较一致,他的道德主义、“忏悔意识”与“五四”时代刚刚觉醒的现代知识分子的内在需求相契合,他对宗教正统思想、教会的伪善、沙皇统治下的俄国社会无情的批判力量正符合当时中国国情的需要⋯⋯这一切说明托尔斯泰在昨日中国的影响是说得通的。

前辈们如此钟爱托尔斯泰,并不等于我们也必须象父辈们一样。今日的中国读者,特别是青年读者会不会讨厌这个爱“侃”的俄国老头呢?我们有理由这样想,因为时代毕竟变了,不同世代之间的感觉往往会有较大的差距; 我们应该这样想,因为托尔斯泰不同于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的思想体系。他的著作早已跨越国界、跨越民族,成为全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他的影响已经远远超出了文学艺术的范畴,在世界产生过而且正在产生着非文学的影响;我们早该这样想,因为在这样一位世界级的伟大作家身上,肯定具有世界公认的代表人类共通性的某些恒定的东西。它是什么?

国门洞开,八方风来。中国人在发出“世界真奇妙”感叹的同时,带着新思维、带着新眼光重新打量起我们所熟悉的固有的一切。当代读者讲求多向思维、多向选择,而托尔斯泰的世界提供了我们所需要的广阔天地。

重新拜读托尔斯泰,我们恍然大悟,托尔斯泰这么具有“超前意识”:

一个多世纪前他就将目光从令他失望的西方移开,投向梦醒时分的东方。果然,二十世纪的今天,他不迷信的西方文明开始放下架子,东进取经来了。托尔斯泰料到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哪个文明都不能千秋万岁。重读拜读托尔斯泰,我们猛然发现,原来他身上还有这么多的“全球意识:” 他的作品无一不是以俄罗斯生活为素材,但在运用这些素材时,他始终围绕着“改善全人类生活”这一圆心。我们竟能从他的作品中随时抽象出带有人类普遍性的哲学、宗教、法律、道德、政治等多方面的问题。这种凌驾于社会与时代意识之上的气质与才能,正是成为一个世界级文化巨人的必备素质。也许我们的前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只不过由于斗争的需要,大家一直都沉浸在发现他的“为人生”艺术的兴奋之中,还来不及评点、论说更深一层的东西。

沿托尔斯泰这条大河逆流而上,我们幡然领悟,俄罗斯文化中的“超越” 因素原来就十分强大。没有它,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不可能在短短的一百年间,以令世人难以相信的程度,造就出一颗接一颗的巨星;以令世人吃惊的速度,创造出世界文学史上的奇迹。相形之下,中国文化缺少“超越”因素, 中国人没有超越世界之上的上帝的观念,中国文学太拘泥于“改良社会”、“批判现实”、“宣传主义”。我们少的正是俄罗斯文学那种既平易近人又超然大气的浩荡气势——平民意识加沙皇气派制造出的强大魅力。

站在与下个世纪交接的大门前,我们回望你这脚跨两个世纪的伟人—— 托尔斯泰,从中国人亲切地唤你作“托翁”之日起,你就成为我们可亲可近的师长与朋友。我们与你的神交比你的生命还长。你伴随我们度过“战争与和平”的风风雨雨,你使许许多多你的异国知音踏上“复活”、新生的旅程。

世代在一代一代地轮转,历史和文化在这轮转中变易⋯⋯人事无论怎样代谢,难得的都是像你这样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