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孤独的人生之路上——沈从文与契诃夫

沈从文可以说是在感情上受契诃夫影响最大的一位中国作家。

在谈及自己所受的外国作家的影响时,沈从文很少象别的作家一样,明明确确地点出几位自认为从中获益颇深的作家名字,但他却曾专门提到契诃夫。他指出,契诃夫的叙事方法是不加个人议论,冷眼从旁观望。的确,沈从文和契诃夫都极善于将“道理”含在“现象”中,默默地勾勒出大时代中“小人物”的浮沉命运,静静地传递出他们对滔滔长河上的人生悲欢及生命奥秘的冥思。

“不加个人议论”的笔法始终贯穿在沈从文的创作中。《肖肖》(电影名为《湘女潇潇》)很具典型性。天真、纯朴的肖肖十二岁时作了童养媳。在婆家她要带不满三岁的丈夫、洗衣、推磨、纺车,还要受婆婆的折磨。在一种无知的自然冲动中肖肖与花狗相好,并身怀有孕。肖肖在逃脱了“沉潭”、“发卖”的命运后生下个儿子,被留在婆家,只能与比自己小九岁的丈夫厮守终身。肖肖终日打发着虽生犹死的漫漫时光,她的生命处在被动的自然状态。当肖肖同十年前抱丈夫一样,抱着二儿子微笑着看人家给她的大儿子娶童养媳时,她已不再有改变自己命运的任何想法。梦想和希望都已死去,生死祸福由凭别人去安排。沈从文以一种极其冷静客观的口吻,叙述着湘西山乡一位少女身上的重大悲剧。字里行间没有一句关于人生的议论、关于命运的感怀,只有偏僻山乡那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琐细和平常的生活。字字句句绝无华丽的修饰。从这深沉凝重的客观笔触流溢出来的是作家对社会人生富于历史感的思考,跃动着的是原始生命的活力以及与世浮沉的灵魂。这一切很容易让人想起契诃夫笔下漠然的姚尼奇(《姚尼奇》)。

沈从文用平铺直叙的词句来讲他的故事。这种看似随意的捻来,实是作家精心选择安排之后的重新组合。他的作品的情节极少曲折,跳跃而淡化, 是点与点的组接。但深意却从自由、轻松、抒情、闲淡中一点一滴地折射出来。短篇小说《静》很能说明这一点。小说取材于自己家庭成员在战乱中逃难,被困于一个小城的一段经历。结构简单,几乎没有情节,文字传递出的氛围就是“静”。母亲生病卧床不起;大嫂、姐姐外出补课;小女孩在晒楼上四处张望,望见小尼姑,望见天上的风筝。小女孩回到房间,和妈妈说梦; 小男孩告诉妈妈,河对面的桃花开了。透过这朦胧的意境,将这些零落、偶然的散点拼合起来,渐渐辨出一幅整合划一、对照强烈的画面:死亡的肃穆, 战争的威胁和静静流淌的生命之流⋯⋯

一位老教授的家庭琐事;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子海滨邂逅,继而产生无望无奈的爱情⋯⋯契诃夫按照他心目中的想象,有选择地抓过“这一点”、拿来“那一点”捏在一起,让读者在恍然间欣喜地意会到人人都会体验,但又难以准确表达的人类内心深处的东西。常人意会到这些之后,往往还是难于复述。

在中国现当代作家中,与契诃夫的忧郁气质最相近的,除鲁迅外,就是沈从文。

沈从文是一个对人生怀有极大热情的人,但内心深处,他却是一个孤独者。他认为自己的生活和思想是“皆从孤独得来的”,所受的教育“也是从孤独来的”。即便拥有了名誉、友谊和爱情,他还感到异常孤独。追根溯源, 沈从文的孤独意识源自他对整个社会的观察、对生命的观照和对人生的忧

思。这一点使沈从文与痛恨平庸、不愿人生毫无光彩的契诃夫成为知音。比起鲁迅的忧郁气质,一向谦和、宽厚的沈从文的忧郁更加内倾。

在中国文坛上经历过毁誉并存命运的《边城》,有意从中国湘西二十世纪初叶普通人的平凡交往的视角,表现一种“人生形式”。小说弥漫在“美丽总是愁人的”幽幽气氛中。言犹未尽的人生忧虑与世事惆怅从碾坊和渡船伸向更深的地方———恋人的歌声里、老船工的静默中、渡口边翠翠的孤寂等待里。《边城》蕴蓄着这样一种情绪内涵:富于幻想而又敏感的少数民族祖祖辈辈生活在青山秀水间,但与山美、水美、人美反差极大的是长期压迫在他们心头的一股隐痛沉郁。作品是少数民族心声的表露,也是旧一代知识分子心迹的坦露,更是沈从文对人生独立与生命自由的追求的展示。沈从文在一种近于半迷狂的状态中去感受人事的美,挖掘颗颗渴望美好生活的灵魂,从而引出他一直思索着的大问题——人为什么而活下去。精力应该凝聚, 生命应当放光。

契诃夫以医生般清醒的理性客观描绘人生。他从忧郁,甚至凄婉的氛围传递出孤独、沉郁的美。这让人联想到他的著名中篇《草原》。草原散发着香味,飞鸟在歌唱。一个小男孩坐在一辆马车上穿越茫茫大草原。他看到的是孤单伫立的白杨、紧贴地面飞翔的鹞鹰⋯⋯在这部作品中没有情节,连人物都始终漫没在一种氛围中——孤独的灵魂与生命力旺盛多姿的大自然两相对照下的忧郁中。正象高尔基形容的,这是一种纯粹俄罗斯味道的带沉思的忧郁。而这股说不清的忧郁挟带着的是契诃夫的思想探索——没有一个“中心思想”,人生就会成为可怕的负担,就等于一无所有。生活的意义在于争取“更伟大更合理的东西”。

由此可见,沈从文是从更深的层面上接受契诃夫影响的。

沈从文和契诃夫的作品不靠单纯赞美颂扬什么,或者单纯批评诅咒什么来争取读者,因此它们不会随着时代的更叠而被刷新,甚至落入被人遗忘的行列。深层原因在于,两位作家都“顽固”地坚持自己的道路,即以一个作家的身份独立思考、独立发言。

沈从文虽然充分肯定共产党认定目标、一往无前的献身精神,也认准国民党的独裁统治必将灭亡,但他始终厌恶派别,认为政治终究不可信,极力避开政治斗争的潮汐,谋求“单干”(当然是一厢情愿),从一个“乡下人” 的角度,向实实在在的生活取证。

契诃夫是在不问政治的小资产阶级的环境里出生、长大的。他身上一直具有不问政治的特点。生活在俄国历史的大裂变时期:旧的理想——民粹思想彻底失败,新的理想——马克思主义与工人阶级的革命斗争方兴未艾。契诃夫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变化,力图用新的答案来解决一些社会问题,但他没有掌握最先进的思想武器。一些鱼龙混杂的政治流派充斥于当时的社会,对生活起着表面的影响。这种现象令契诃夫更加怀疑政治,加深了对政治生活的反感,他不问政治的情绪更强了(后期有所改变)。在他看来,一切政治思想都是虚伪的。他认为最主要的不在于支持什么样的政治主张,而在于作人是正直还是虚伪。所以契诃夫反对把他归属于任何团体流派,这就使他不以某一派的纲领来束缚自己和自己的创作。

尽管两位作家都有自身难以克服的偏颇,但他们单独地求索不止,勇于孤独,甘于寂寞地与自己的良知进行探讨的毅力与精神,无论怎么看,都是世界文坛不可多得的杰出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