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累的人从事最累的事业

俄国文学星空灿烂,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个星光独特的星座。由于人们同他之间的距离,他的星运无论是在故国的天空,还是在异国的苍穹,都显现出时起时伏的运行轨迹。

论出身,他不同于大部分来自贵族之家的俄国作家——既没有普希金那莫斯科贵族地主家庭的声名;又没有果戈理乌克兰数代书香地主世家的自豪;也没有屠格涅夫那奥辽尔世袭贵族之家的荣耀;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的只是平民军医的家庭背景。论经历,平民出身注定他一生都要靠自己奋斗一写尽生命多彩之光的普希金,顶多是被发往风光旖旎的高加索;绘尽人生黑暗色谱的果戈理,从未品味流放远方的孤寂;最擅表达死境将临之感的屠格涅夫,何曾体验将死未死的况味。唯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历经莫斯科刑场待毙的终极悲怆、独耐西伯利亚十年流放的煎熬、倍受癫痫病的百般折磨⋯⋯走出一个最厚重的人生。论个性,他给人的印象总是矛盾的——纵饮放歌的普希金,浪漫得令人艳羡;幽默犀利的果戈理,深刻得叫人折服;宁静致远的屠格涅夫,忧郁得让人心醉;而内向抑郁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苦难得实在使人无法承受,他算得上是俄国十九世纪作家中最少浪漫气质的一位。

陀思妥耶夫斯基活得累,他的作品也累,和普希金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不如他激情充沛;和果戈理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象他针砭性强;和屠格涅夫相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他情怀悠然深远。陀思妥耶夫斯基也缺乏车尔尼雪夫斯基的鲜明战斗性,托尔斯泰的滔滔辩才,契河夫的简约安详。他太醉心于人生的苦难,他太执着于人心的探索。

人是世间最复杂的高级生命。人的灵魂是世上最难揣测的东西。而准确、深刻地剖析人在极端境地的变异心态,更是难上加难的事情。偏偏就有这么一个民族特别喜欢进行心灵探索。从普希金起,莱蒙托夫、果戈理、冈察洛夫、屠格涅夫无不善于在作品中表达自己对人的哲思。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的最大嗜好偏偏也是琢磨人。他曾少年立志:“人是一个谜。需要解开它, 如果你一辈子都在解这个谜,那你就别说浪费了时间。我在研究这个谜,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人”。他的全部作品正是他这个誓言的最好力证。从《穷人》直至《卡拉玛佐夫兄弟》,他一生的文学创作就是力图从生活在他周围的人和他本人身上发现人。探求人——活得很累的陀思妥耶斯基,做了一件世人最难作到也最累人的事情。这实在是一项崇高的伟业。

纵观古今、横扫中外,陀思妥耶斯基称得上是个与众不同的“超人”。与他对话很难。能与他对话的人必须走入他的思维,习惯他的思路,懂得他的心理。除苏联的巴赫金外,德国的尼采和黑赛、法国的纪德、日本的夏目漱石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难得的异国知音。而在东方大国——中国,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一群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