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川组的解散

话题回到我和幸惠的新婚时代。

虽然结了婚,但还是继续着从这个工寮转到那个工寮的漂流生活。

这中间,公元 1950 年(昭和 25 年)生下了长男正明,1952 年(昭和 27 年)生下了次男光。

我们依然带着两个孩子过着漂流的生活。但之后当孩子渐渐成长,达到上学年龄的时候,还要这样继续漂流下去吗?这使我迷惑了。

平常父母心,为了孩子,我觉得应该找个地方定居才行。

我们在京都车站前找到了一处适当的房屋。楼下是六席(“席”日文称“叠”,是计算日本房屋面积铺在地板上的“草席”——TATAMI 的单位) 的房间一间、三席的房间一间和厨房。楼上则是六席的房间一间,和四席半的房间一间,是不折不扣的一长栋房子(长条形杂居房屋)。

公元 1955 年(昭和 30 年),我和幸惠结婚后第六年的秋天,我买下了那栋房子。

一家四口挤在狭窄的房子里,虽然无法过得太舒适,但总是自己的家。从小姐时代就因父母早逝,一直代理双亲职责扶养弟妹四人的幸惠,就

是一个很会照顾别人、又非常能干的女人。

她把年轻的组员当作是自己的亲弟弟一般疼爱,而年轻的组员们也“大姐”、“大姐”地十分尊敬她,似乎“大姐气质”就是她专属的写照。

将车站前的旅馆作为宿舍的组员们因仰慕幸惠而常常到家里来,也因为幸惠从来不会有过不愉快的脸色,而且任何事情都还帮助他们,照管他们, 所以他们就一天两天、两天三天地住了下来,人数也一个两个、两个三个地越来越多。

当时,佐川组承包了从奈良县吉野。郡的五条还要进去的山里面的纪之

川支流发电所的建设工程,以及秩文的水坝(水库)等工程,而当这些工程告一个段落以后,他们就大批地涌到我家里住了下来。

因此我那 19 席大的家,除了我们夫妇和两个小孩子以外,还经常住着二三十名年轻的组员,造成了不寻常的事态,与其说是一个家,毋宁说是一个喧闹的战场。

我是为了孩子才买下这个房子,可是看到这种情形,我觉得很伤脑筋, 这样下去行吗?

孟母为了孩子的教育环境搬了三次家,我和幸惠丝毫没有打算学孟母。据说狮子为了严格地培育自己的孩子,所以当小狮子一生下来就立刻把

它推下千仞的谷底。我呢,不是孟母派,而是狮子派。

跟许多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过着同居生活,即使是我这个狮子派的人,也不禁觉得是不是过于严格了一点。

工寮的男人少不了酒,黄汤三杯下肚以后,就常常会放声高歌,无端喧嚷,更说猥亵的话。要是孟母想必早就搬家了。

倘若他们是坏人,我就会责备他们: “不要闹!”

如果是超过程度的喧嚷,即使有幸惠袒护,我也会说: “给我滚出去!”

而把他们赶出去。

他们虽然给人不礼貌的坏印象,但性情却都十分开朗,因此就算有一点轻浮,但他们毕竟是好人。

所以,“不要闹!”或是“给我滚出去!”我都说不出口。

但是如果对倘未成年的孩子说:“你们也要了解汗流浃背、凭劳力工作的人也有好的一面。”那岂不也太勉强了。

只因为他们的外表而使孩子们认为, “这些人品行怎么这样坏。”而加以藐视,抱有反感也很糟糕。

如果认为“做了大人就可以喝酒胡闹了吗?那么我们也希望快点长大, 象他们一样的愉快。”

这样也很使我伤脑筋。

让孩子们赤裸裸地看到组员们的实际生活情形,使他们误以为这就是大人的真面目。对孩子而言,这刺激未免过大。

我想小孩子就该象小孩子,到他能选择自己的人生为止,这中间不要让他看到任何刺激强烈的样本。

因此我们必须回归到普通的家庭。

对一点过错也没有的组员,我无法启口向他们说:“因为对孩子们的教育不太好,所以请你们搬出去。”

我考虑再三,决定把佐川组解散。

虽然这种想法似乎有点离谱,但对我来说,除此之外已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所幸佐川组员的勤奋和工作效力之高在同业是出了名的,所以即使解散了,他们也会绝处逢生的。

如果没有这种自信,而有一个佐川组的人员因离开这个团体,使我担心他会流落街头的话,我就下不了决心去解散佐川组。

解散的事决定了,可是却头痛得不知该如何向他们说明。后来我决定不

向他们说明解散的理由,只告诉他们说“解散”。因为我自己心中最清楚, 即使说出 100 万个理由,那也不过是牵强而已,因为解散佐川组是我自己擅自决定的事情。

要擅自决定,就得有相当的处理方法。

我向幸惠说出了解散佐川组的意图,并要求她把所有的钱不留分文地分发给大家。

幸惠是旧思想的女性,过去对我做的事从来就没有插过嘴。

而且幸惠似乎也已知道我是为了孩了才决心解散的,关于这件事她也没有说什么,只问:“您是说全部的钱吗?”她象要确确实实问清楚似地叮问了一句,我回说:“是的。”

幸惠方面已经没有问题了,于是我把所有的人员都召集过来,当面向他们宣布。

“我因为有所考虑,所以决定把佐川组解散。” 对他们来说,我这个宣布,是突如其来的。 “为什么?”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齐声质问。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们所问的“为什么”。

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我因为有所考虑!”擅自决定的事,尽说些似是而非的理论是怯懦的,我心中一直在说:“请原谅我的任性”,而向他们低头表示请罪。

他们都知道我是一言既出决不改变的人,于是他们在不知道理由的情形下,接纳了我擅自的决定。我把管理金库的幸惠叫来:“各位辛苦得来的钱全部都在这里。”我让幸惠打开金库给大家看,然后吩咐幸惠:“把它拿出来分给大家。”幸惠把一札一札的钞票亲自平分给大家。“请各自保重!” “这些日子来多蒙照顾了。”在大家的祝福和感谢声中,钞票消失在各人的手中。象战后般的,突然静了下来。那天夜里两个孩子睡了以后我问幸惠: “总共剩下多少?”“您是指什么?”幸惠以怅然若失的神色,重问了一句。“钱啊?”“钱?”“是啊,你不是把金库中的钱平均分配了吗?我是问还剩下了多少?“不记得了!”“即使不记得,我的分总留下了吧,把它拿出来算一算不就知道了吗?”“您也要?”被她这样一问,我不禁大吃一惊。“你怎么‘您也要’的?我的分你没有替我留下来吗?”“是啊!”幸惠以满不在乎的表情回答。

到底在搞什么,沃围头直摇。但不久,便渐渐觉得这就是幸惠的为人做事的态度。

甚至还想以“处理得非常好”去赞扬她一番。这可才是幸惠。

如果事后幸惠告诉我:“您要我把所有的钱平均分摊,可是这是您的一份,我把它留下来了。”将大把的钞票拿给我的话,想必我一定会大声斥责幸惠“谁让你这样做的!”

“你真是一个残忍的家伙”,我嘴里虽然这样在责备她,但同时又忍不住那心里涌动上来的笑意,终于和幸惠一起笑了起来。

笑声以后,我喃喃自语: “剩下的就只有这个房子了。”

虽然也可以拿房子去换钱,可是那样的话,一家四口马上就没有栖身之

地了。这不行。

但是手中完全没有现款,到底是一件叫人不安的事。“剩下的不只是房子而已呀!”

这时幸惠说:“我们不是还有不输任何人的身体吗?从赤手空拳再重头做起,我也工作。”

对了,我有比别人顽强的身体。明天起,就用这个身体作资本去工作吧, 不必那么想不开。

幸惠的一句话把我心中的阴影抹去了。而这句话也让我想起过去在尾道曾经有过经验的脚夫业,准备试一试这种行业。

“从明天起我要做脚夫。”

公元 1957 年(昭和 32 年)3 月,这一天就是佐川捷运创业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