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费尔的文章及其反应

在美国,哈特向发表了他的关于区域地理学主流的主要论述。因此就是在那里,而不是在英国,对方法论和基本原理的争论显然更为激烈。这样, 反对区域地理学主流的革命发生在大西洋彼岸也许就不足为怪了。舍费尔的论文(1953)打响了这次革命的第一枪——该文章于作者死后发表,它时常为那些追溯“计量学和理论革命”的人所引用。舍氏原是经济学家,他在逃离纳粹德国之后,加入地理学界,在衣阿华大学经济系教学(邦奇,1979)。

舍费尔称他的论文是第一次向哈特向的观点挑战,也是对赫特纳等人的著作的解释,并且它是在哈特向的专著问世四十年之后发表的。他的意图是批评那些倾向于区域地理学的“例外论”主张,并为地理学采用实证主义学派的方法和理论提供一个范例(见马丁,1990,p.72)。既然如此,他的首要任务就是描绘一个学科的轮廓并将地理学的性质定义为社会科学。他指出以为“地理学是一门拼合的科学,它将单一系统学科的发现集中起来”是狂妄自大的。在任何情况下,这种观点“有点缺乏新颖性和洞察力”(p.227)。一个学科以它的解释为特征,而这种解释需要规律:

解释一个人描述的现象意味着总是要将它们作为规律的实例(p.227)。根据舍费尔的观点,在地理学中主要的描述性规律是指空间模式:

因此,我们只得认为地理学是这样的一门学科,它关注对地球表面某一特征的空间分布起支配作用的规律和建立。(p.227)

因此,地理学家所应该追寻的,用以总结类似规律的论断的东西,是这些现象的空间排列,而不是这些现象本身。那么,地理学方法与其它科学所采用的方法就没有多大差别,都是自然科学的或社会科学的;观察将导致假说的诞生——例如,关于两个空间模式的相互关系——这将通过大量的实例进行检验,为验证规律提供材料。

一些人的文章,反对将地理学定义为空间排列的科学,舍费尔称之为例外论者。这些文章称,由于地理学研究对象的特殊性——研究独特的地方或区域,它不能和其它科学有相同的方法。跟物理学和经济学类比后,舍费尔论述道,地理学在看待独特现象时和其它学科并没有什么不同;所有学科都会处理一些独特的问题,它们的解决只得依靠各种系统科学规律的综合,但这并不会阻碍这些规律的发展——尽管这无疑会变得更加困难。

因此,那些认为由于能够对所观察到的异质现象进行综合,地理学家有别于其他科学家的观点是荒唐的。在这一方面,地理学并没有什么不同

(p.231)。

舍费尔在他的文章的第二部分,把地理学中那些例外论者的观点追溯到康德(1724—1804)对地理学和历史学的类比,这种类比赫特纳和哈特向也重复过(见上文,第 55 页)。他引用(p.233)康德的《自然地理学》(第一卷,p.8)中的论述“地理学和历史学一起构成了我们感觉的全部:地理学研究空间,历史学研究时间”。舍费尔论述道,康德的时代,地理学和历史学还是宇宙学,而不是科学,至于宇宙论,“不是理性科学,而是对宇宙的最深层的思考”(p.332)。然而,赫特纳追随康德的观点将地理学发展为一门宇宙哲学,认为无论是地理学还是历史学,都解决特殊的问题,因此不能采用科学的方法。舍费尔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见解,因为解释在特定的时间内发生了什么时,历史学家必须采用社会科学的规律。时间阶段,就像地点

一样,无疑是现象的特定集合,但这并不妨碍在阐明和解释它们时应用科学规律。地理学和历史学都是科学,因为科学家所做的⋯⋯是把规律应用到每一个具体的情况,这些规律包括那些他们认为相关的变量(p.239)。

根据舍费尔的观点,哈特向忽视了赫特纳的著作的一个方面,即它是趋向创建定律的。可是,他的这种做法在某种程度上误导了美国的地理学界。

(穆勒·威尔,1978,p.55,认为赫特纳先于克里斯塔勒形成关于中心地理论的思想;穆勒·威尔引用赫特纳的论文,哈特向从未参考过。关于这一点, 见布则,1990,以及史密斯,1990。)

舍费尔的文章的最后部分,评论了把他的创建定律的哲学应用到作为一门空间和社会科学的地理学所引起的问题。例如,他承认这些问题是关于实验和定量化的。建议一种基于地图矫正的方法学。地理学规律和其它“成熟” 的社会科学形成的规律的主要区别是,前者是形态的,后者是过程的;为了全面理解地理学的形态学规律所表述的综合现象,有必要采用其它社会科学的过程的规律,这一过程需要集体协作(后一观点阿克曼也提出过)。根据舍费尔的观点,地理学创建针对位置的规律,它可以用以区别地球表面的不同区域。

哈特向的反应

舍费尔的文章出版以后并未引起多大反响,尽管后来认为它是对同类研究的主要激励(邦奇,1962)。然而哈特向确实给予了很大的反应。至于反应的形式,起初是给《年刊》的编辑的一封信(哈特向,1954 b),后来是三部实质性的著作(哈特向,1955,1958,1959);其中最后一本,尽管也许不如 1939 年的那部有影响,却再一次显示了哈特向对美国地理学界持续的重要作用:哈特向是他们学科的方法学和哲学的解释者。

哈特向第一篇文章(1955)的目的(该文章包括了早期的那封信),是揭示他在舍费尔的学术研究中发现的一些缺陷(亦见格雷戈里,1978a, p.31)。他以进一步探讨关于方法学辩论的标准为发端(哈特向,1948)。文章的主要部分是为阐述以下观点而组织的,那就是舍费尔的参考资料有限,结论缺乏证据,以及误传了他人的观点。因此“在每一段,在第三节的几乎每一句话,对其他作者的观点,或是出于误解,或是疏忽,都有严重的歪曲。”(p.236)(需要说明的是,这是指舍费尔文章的第三部分,是针对赫特纳的工作的。)从更一般的观点看,哈特向认为舍费尔的文章“忽视了学术批评的一般准则,实际上只不过是提出了个人意见,却拙劣地伪装成文献和历史分析”(p.244)。因为哈特向本人(1959,p.8)坚信“地理学就是地理学家所做过的”。对他来说,所有的方法学和哲学的论述都应该建立在对其他人已出版的著作的仔细的、认真的分析之上。

尽管哈特向该文章的大部分内容是审查舍费尔的“证据”的,在最后一节他转向审查反例外论者的争论,他指出(p.237)在得出“地理学应该从其它系统科学那里引进过程性的准则,从而用它们来建立形态性的准则”这一结论的过程中,舍费尔事实上走到了他试图摧毁的例外论一边去了。因此, 可以证明,舍费尔的批评“纯粹是欺骗”(p.237)。舍费尔的立场概括起来可以表述为“地理学应当是科学,科学是研究规律的,所有的自然的和人类生活的现象都服从这些规律并且受它们的制约”(p.242)。这种科学决定论

与地理学家的行为相反,正如《地理学原理》陈述的那样。在任何情况下, 舍费尔对该著作的态度都是轻率的。

在他的第二篇文章里,哈特向(1958)称,按照舍费尔的观点,康德是例外论观点的创始人。资料分析说明洪堡和赫特纳各自形成了同样的观点, 在他们二人撰写文章时并不知道康德的观点。梅(1979,p.9)认为无论是哈特向还是舍费尔都没有理解康德关于科学的含义。至于地理学作为一门科学的作用,他证实哈特向并没有理会舍费尔关于康德思想来源的解释(见哈特向和梅 1972 年的后一次交流)。

第三篇是哈特向反驳舍费尔观点的最重要的一部著作,是一本题为《地理学性质的透视》的专著(哈特向,1959)。这本书是在舍费尔的刺激下写成的——是在同事的请求下对舍费尔的文章的详细回击——他也借该书讨论了他最初的观点发表以后 20 年间出现的其它问题(哈特向,1939)。他将这

些讨论组织成 10 个问题,其目标是提供一种地理学需要的方法,提供“新概念的方法和更有效的途径来度量现象的内在联系”(p.9),这只不过是要建立对地理学“基本特性”的理解和接受。

第一类问题是关于区域分异的含义、地球表面的定义、对地理学综合现象的特殊兴趣的讨论,这种现象是关于“有待研究的全部实体,而地理学则是研究这些实体要依靠的一段经验知识”(p.33);关于界定对地理研究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它导致哈特向形成这样的概念,即“地理学是这样一门学科,它力求描述、解释作为人的世界的地球上各地方之间的可变特性”

(p.47)。他认为人文的和自然的因素没有必要区别开来——以前坚持这种区别是环境决定论者主张的作用——人文地理学和自然地理学的分离是不幸的,因为它限制了综合研究客观世界的可能性。

至于时间过程,哈特向认为地理学仅需要研究大致的起源,因为地理学是根据表面形状分类,而不是成因,这对研究区域分异的地理研究很重要;因为大多数地形是稳定的,或基本如此。比如,从人类所处的角度看,研究其改变与地理学的目标不相关。根据这一主张(亦见前面 63 页),地貌学是研究地形成因的,因此不是地理学的一部分,对地形的研究则属于地理学,至于景观中的文化特征,哈特向把解释性描述和说明性描述严格区别开来:地理学主要是描述⋯⋯由现存的相互联系的具体特征形成的地区可变特

性⋯⋯对过去特征的解释性描述必须屈居于主要目的之下(p.99)。

因此历史地理学应该是对现今的历史性进行解释性描述,“回顾过去的目的并不是追溯发展或探究起源,而是有助于理解现今”(p.106);研究发展和起源的原因是系统科学的职责。

在试图回答“是否地理学可分为系统地理学和区域地理学?”这一问题时,哈特向发展了一种有别于《地理学的性质》的立场。因此在 1959 年,他承认研究相互关系在以下两者之间连续性,即“从那些分析全球范围内地区变异的最基本的复杂现象到那些分析小区域内地区变异的最复杂的综合现象”(p.121)。前者称作总体研究,后者称作区域研究,然而

任何真正的地理研究都包括了总体方法和区域方法的应用(p.122)。没有人认为其中一种比另一种方法优越,所有的地理学家对它们都认

同。在本著作中,哈特向或多或少地降低了区域综合研究的地位,先前它是哈特向心目中地理事业的核心。

对于舍费尔文章中提出的重要问题——“地理学是寻求总结科学规律还

是描述单个案例?”——哈特向认同后者,指出通过地理研究来总结规律的困难,尽管他并没有主张地理学家不应该寻求和应用一般规律来理解单个案例——“把关注单个地方的研究和关注一般概念视为彼此对立和互相排斥, 是一个错误的假设”(哈特向,1984,p.429)。科学规律必须基于大量的实例,然而地理学家研究单个地方复杂的综合现象,科学规律最好是从实验室的实验中建立起来,这种情况下仅允许少量的独立变量改变,然而这种情况在地理学中几乎是不可能的;解释需要系统科学的技能,而地理学家并不具备;科学规律包含某种决定性,但这与导致景观变化的人类的动机并不适应; 因为这些原因,探究规律与地理学是不相关的。但是规律并不是科学地理解现实世界的唯一手段,实际上

地理学寻求(l)在实际观察的基础上,尽量摆脱观察者的个人因素,用最大限度的准确性和确定性来描述现象;(2)在此基础上,并且在实际情况的允许下,用一般性概念来对现象进行分类;(3)通过对事实的理性考虑以及通过分析和综合的逻辑过程,包括建立和应用任何可能的表达一般相互关系的规则和定律,来最大限度地理解现象之间的科学的相互关系;以及(4) 将这些发现归于有序的系统中,以便用已知的去推论未知的(pp.169—170)。

他所说的,是相当崇高的科学目标。(它和实证主义者的研究目标相当类似<p.31>,这正是一些评论家在哈特向和其他空间科学家的著作之间发现很少差异的原因。)

在讨论地理学在科学分类中的地位的时候,哈特向最终转向了赫特纳的地理学分类——类似历史学的时间科学。他认为这是有效的,因为它描述了地理学家的工作方式,无论是局部的还是地域性的问题,还是关于地域内的综合现象及其相互关系(这一观点又由哈里斯重新提出,1971)。

和解?

两者之间方法学和哲学上分歧的根基是哈特向对地理学的观点是积极的

——地理学就是地理学家的所作所为——另一方面,舍费尔的观点则相当正统,说的是地理学应当是什么,与它过去是什么无关。自从哈特向发表了他的《地理学性质的透视》以后十年,舍费尔的观点在大西洋两岸占居了上风, 尽管舍费尔基于 1953 年论文的个人影响是非常微弱的。这场“革命”的实际情况将在下一节讨论。(实际上在英国,哈特向的两本著作被广泛阅读和参考,而舍费尔的文章并非如此——在弗里曼的书中<1961,1980a>没有提及,乔莱和哈格特<1965b>的开拓性文章《地理学教学的前沿》也没提及, 只有《地理学模型》例外<乔莱和哈格特,1967>——见斯托达特撰写的章节。亦见斯托达特,1990。)在地理学著作中对舍费尔—哈特向之争关注甚少并不足为奇(格雷戈里,1978a,p.32。舍费尔在《美国地理》百科全书的作者索引中并没有列出<戈尔和维尔莫特,1989>)。

格尔克(1977a,1978;亦见格雷戈里,1978a,p.31 以及恩特里金,1981, 1990)试图揭示他们的观点并不像他们自己认为的那样。他指出,一般地, 哈特向是实证主义者定义的科学方法的有力支持者,但是由于他观察的是独特性,对于这些方法在地理学中的应用,他提出了自己的独特问题。另一方面,舍费尔全盘接受了实证主义者的立场,指出独特性是科学的普遍问题, 并不是地理学的独有特征。因此,

在将独特性思想扩展到任何事务方面,舍费尔有效地使探究规律的地理学避开了一个主要的逻辑障碍,证明哈特向将独特性作为特殊问题的观点,对接受科学性解释模型的任何人来说是站不住脚的(格尔克,1977a,p.380)。哈特向对创建定律的方法和特殊规律研究法的区分具有误导作用。无论

是哈特向还是舍费尔都忽视了地理学家是主要的“定律用户”的可能性,然而,哈特向有两种选择,要么是创建定律,要么是描述独特的地区;而舍费尔认为地理学家必须建立形态学规律,忽略了作为系统科学特性的过程规律的重要性。

根据格尔克(1977a,p.384),当舍费尔坚持地理学家建立定律的必要性的时候,“他造成了该学科的危机”。舍费尔本人是否应对该危机负责还存有疑问,下一章将加以讨论。然而,毫无疑问,舍费尔的文章发表之后的大约十年间,许多人文地理学家,特别是现在该领域中的年轻一代,至少接受了他的文章中的一部分观点,增强了对计量学和创建定律的关注。他们现在正处在十字路口上——是进行定量和规律研究还是进行哈特向所倡导的独特性研究。正如格尔克(1977a,p.385)指出的,“不足为怪,大多数地理学家选择了地理学是探究规律的科学的结论”,因为自从那时(格尔克,1978, p.45)

大学期望造就解决问题的人或社会技术人员来运作日益复杂的经济,而地理学家在采用适应新条件的新立场方面并不慢。统计和模型是规划和监控复杂的工业社会的理想工具。然而,新的地理学家的工作总是缺乏真正的学术特征。许多地理学家问的是:“我们的方法严密吗?”,

“这个模型揭示怎样的规划内容?”,而不是“这一研究给我们多少启示?”,“我对这种现象的认识提高了吗?”,“这种研究对地理学有帮助吗?”。后一类问题被认为影响很小。然而早就应该关注这类问题,因为新地理学的弱点之一就是缺少凝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