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三种类别

到此为止，本章还没有谈到科学活动的多种性质的问题，而只是谈了作为“世界观”的范式的一些内容。据说地理学家在无形之中有一个共同的世界观，他们所做的工作的不同之处仅在于遵奉不同的社会学范式和范例（见本书第 22 页）。随着地理学家个人或群体对外界环境的反应的变化，这些范式和范例的重要性也要改变。但是，事情是否如此？在我们所讨论的这个时期里，地理学家们是否统统只遵循同一个“世界”观？或者，是否存在不同的学科概念？

从总体上观察，有三种不同的关于诸如人文地理学的学科性质的概念，每一种概念都有各自的世界观、各自的关于知识的属性（即认识论，回答“什么可以被认识？”和“如何去认识”之类的问题）和获得知识的手段的信仰。基于这些，它们又都有各自的向何处运用知识的信念。本书的以下部分，将说明 1945 年以来在英美人文地理学界这三种概念各自的重要性，以及不同立场的代表人物之间的争论。这里先对这三种世界观做一简要介绍。（这一分类是直接采纳哈伯马斯《1972》的观点，并参考约翰斯顿 1986a 和 1989a 中的内容。）

经验（或分析）科学，基于经验主义的世界观。根据这一世界观，知识直接来自经验，因此以感知、特别是视觉的观察为基础。在方法论上，要求观察和报导的准确性。一些人认为，这是一种中性的、没有价值倾向的立场，“事实说明本身”。但有些人反对这种观点，认为所有的观察都有理论背景——关于一个地方的记录内容，反映的是人们想要知道什么和注重什么，而对内容的分类则反映了预先选择的分类方法。所以，经验主义的工作所提供的不是无序材料，而是按照先定的概念框架所做的信息记录。正如下文（本书第 55 页）要介绍的，1945 年以前，地理学家在收集和记录材料时所用的框架，是要表明自然环境是决定人类在地球表面行为模式的重要因素。

经验科学的一个特殊形式就是一般所说的实证主义，这是一种常常被假定为适合所有科学的特点的研究方法。它的目标不仅是描述（对地理学来说，就是表示那里有什么），还要解释（它为什么在那里）。这种解释的方式是以个别事物作为普遍规律的例证（形式是：“假如 A，则 B”，在某地如果出现 A，那么 B 也在那里）。因此，实证主义科学的目标是发现规律，不仅要提供解释的方法——上面例子中 A 的分布就是 B 的分布，也要提供预测的方法——未来的 A 的发生，可以用来预测 B 的发生。

经验主义科学需要收集和报导信息，实证主义的经验科学要运用这些信息去建立特定的解释形式。个别事物被理解为一个或一个以上规律的作用的例证。规律的预测内容可以用于技术控制的过程，如果一个地方需要 B，可以用设置 A 的办法来实现；或者不需要 B，则可以用防止 A 出现的办法来确保。所以，成功的实证主义自然科学，通过运用所知的自然规律，可以对环境进行管理和控制。成功的实证主义社会科学，通过运用所知的社会规律，可以对社会进行管理和控制。

人文主义科学，不承认有一个独立于观察者以外的经验世界。任何观察和描述都不可能是中性的，而是透过含义系统对于认知世界的阐释，它们是人造的结构，是每一个个人经过持续地与他人的社会交往、再交往的过

程而建造出来的。作为一个人，他不仅仅是生物细胞的集合体，他还具有理性的力量和情感的品质。他与其他人有共同的特征，有些是从生物标准看（如年龄和性别），但其他方面（如宗教信仰和阶级地位）则决定于无普遍规律可言的人性——他对于自己阶级地位的阐释可以与其他人的不同，其他人之中的见解也彼此不同。所有这些特点都会影响他的行动（因为他要依赖他们）和他对他们的想法（如，像“他这种阶级的人”应当做什么）的阐释。因此，理解他的行为的唯一途径是理解他。他观察着世界，并赋予所见到的事物以意义，然后按照这些意义去行动。这些意义很可能与研究他的经验主义学者所设想的意义大相径庭。人文主义科学家认为，意义是个人自己的事，是他自己行为的基础。

所以，在人文主义科学中，不可能建立关于人的行为的普遍规律，因为人具有记忆与推理的能力，他不应等同于机器，机器对于同样的刺激永远做相同的反应（这正是实证主义科学所宣称的）。因此，人文主义科学不是提供解释，而是求得理解。其目标是评说人们信仰的内容、信仰在社会中的发展、以及它们如何成为行为的根据。这些评说有助于人们理解过去和今天，也可以指示未来，然而它与预测毫无关系，它从不说“假如 A，则 B”。

上面说过，经验主义科学，特别是实证主义科学，可以提供控制环境和社会的办法，而人文主义科学则不能。但这并不意味着它在社会中无用，完全不是。由人文主义评说中得到的理解有助于发展成熟的认识，使人们更好地理解自己和他人，从而使人类社会更加成熟和丰富。

批判科学，与前两种都不一样，它既不同意实证主义的潜在的决定论，也不接受人文主义的唯意志论。前者认为人对自己的生活终究是没有把握力的，后者认为人完全可以把握自己。而批判科学认为，人生活在社会里，社会是由人所创造的各种复杂的组织构成，它们既保障个人的、日常的发展，也保障集体的、世代的发展。这些社会组织是按照可操作的规则建立起来的，社会因以持续发展。最基本的问题是为全体成员确保足够的食物，但是在不同类型的社会里，做法各不相同。例如在资本主义社会，食物的生产只是为了销售和盈利，在社会主义社会，它的生产是按照集体制定的计划。

在社会中，人们对于规则可以自由地做各种解释。在资本主义社会，规则只要求为了销售和盈利而生产食物，但不决定哪些食品能够盈利或哪些食品不能够盈利——它们是由分离的或集合的个人决定的，另外，随着时间的变化食品种类也要变化。因此这里涉及到了人文主义的过程，因为社会的运作有赖于人们对规则的解释，另外，对条件的改变（例如环境的短期或长期的变化）又必须做出解释和反应。所以在批判科学中必须注意社会赖以运作的基本规则，以便获得深刻的理解。为了理解特定环境中的社会的发展，必须了解操作规则的人们是如何解释规则的。（所有的体育都有基本规则。参与者要解释规则，并按照规则安排行动程序。要理解体育，必须知道规则。要了解某项比赛，必须明白参与者是如何按照规则采取行动的。）

像另两种科学一样，批判科学也具有应用性，但方式不同。其目标是确保人们理解社会运作的规则（它可能是隐蔽的、不成文的，必须从众多的对显露的经验世界的规则的解释中抽取出来）。他们理解了规则，就能理解社会的实质——从技术意义上说，他们被解放了。他们的理解不再受任何限制，他们成为有能力的人。如果愿意，他们可以介入对社会的改造，他们可以去改变规则，使其更加合理。

以上所介绍的是三种十分不同的科学概念，以及它们的内容、方法和目标。显然，如果人们对它们的优点长处看法不同，当每一种概念（或许是概念中的派别）的信奉者宣扬自己的主张时，自然会出现争论。所以，在任何一门学科中，很可能有不同概念间的竞争，同样在每一种概念中也有围绕科学研究的适宜方法的竞争。在诸如人文地理之类的学科之内的争论中存在不同等级。在最高、最根本的层次上，是关于世界观的争论，低一些的是在同一世界观中关于研究方式的争论，最低层次的是关于（体现在不同范例中的）具体的研究措施的争论。

在社会科学中，近几十年来在三个层次上都展开争论的不仅仅是人文地理学。一般说来，争论的开始都是在经验/分析科学的世界观之内，然后引入另外两种世界观的内容，同时还有所涉及的方法、范例的争论。因此，考察英美过去 45 年的人文地理学的历史，需要注意各种争论的主要特征，这就是以下七章的内容。最后一章是对那些争论的评价。对那些争论的评述，并不是在各种不同的观点之间寻找调和立场，而是要考察它们的背景，探索它们由发生到（某种）平息的时代特点和各方原因。